從暖閣半開的木窗望出去, 路衡恰巧看到周練穿過了庭院,朝着他們的方向快步走了過來。黑黝黝的臉上照例沒有什麼表情,只有兩道濃眉緊緊皺着。
這個人生性倨傲, 眼中向來是只有周亞夫一人。路衡平素便和他合不來, 見他推門進來也只是裝做沒有看到, 低了頭自顧自地斟酒。就聽他低低沉沉的聲音波瀾不驚地說道:“回將軍, 晁大人已腰斬於東市。”
酒杯“當”的一聲掉在案桌上, 路衡訝然擡頭:“晁大人……是今日行刑?!”
周練望着他,緩緩點了點頭。
路衡猶難置信,下意識地望向了周亞夫。周亞夫卻只是端了酒杯怔怔地出神。沉吟良久才低低嘆道:“喝酒吧。阿練你也坐。”
周練默默地坐了下首。侍從送上酒菜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到底……是怎麼回事?”路衡手裡翻來覆去地擺弄着酒杯, 終於有些沉不住氣了:“三哥,晁大人他……”
周亞夫低垂了眼眸微微搖頭:“晁大人將袁盎袁大人告到了御前, 說袁盎在吳國做丞相的時候, 貪受吳王財物, 專爲吳王隱惡不奏,以致造成今日的反叛, 請皇上治袁盎的罪。皇上於是召見袁大人。袁盎又反咬一口,說吳楚所以謀反都是因晁大人建議削減諸侯封地,離間皇室宗親的緣故,要請皇上斬了晁大人以謝諸侯。還說復還諸侯故地,吳、楚叛兵必可罷退……”
路衡啊地一聲低叫了出來:“皇上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周亞夫斜了他一眼, 路衡猛然響起晁錯已經被腰斬於東市。自己這句話的確是問得毫無意義。
周練的目光在他臉上略做停留便又望向了首座上的自家主子, 神色淡然地說道:“外面都說皇上已經拜袁大人爲太常, 不日就要出使吳地了。”
周亞夫和路衡不由自主地對視一眼, 彼此眼中都是濃濃的疑慮和幾分無可奈何的苦笑。出使吳國, 無非是宣告晁錯已死、皇上要恢復諸國封地,請求諸路藩王退兵罷了。可是吳王聯縱七國出兵, 吳楚聯軍已渡過淮水一路北上,膠西、膠西、濟南、菑川已聯兵圍攻齊王將閭據守的臨淄,與匈奴人素有勾結的趙王劉遂又趁機蠢蠢欲動……,這一切的一切,只是爲了誅殺晁錯這麼一個小小的御史大夫?!
也許景帝是相信的,所以他纔會痛痛快快地殺掉了晁錯,痛痛快快地派出袁盎前往吳國去傳詔……,可是此時此刻坐在周府暖閣裡的三個沉默的男人卻都無法相信。
飲了幾杯悶酒,周亞夫勉勉強強提起了一點精神:“也不是沒有好消息。早朝的時候皇上說起了太后遇刺的事頗多誤會,聽他的意思,似乎子仲的事有轉圜的餘地了。”
路衡瞥了他一眼,神情淡淡不置一詞。
這人性格爽朗,無論是高興還是生氣一向都是極鮮明地寫在臉上。很少有這樣沉悶的時候,周亞夫不覺多看了他兩眼。路衡卻只是低着頭悶悶地飲酒。這樣的一個消息,他本該替殷仲感到高興的,可是他卻完全高興不起來。
也許晁錯的死讓他猛然間無比深刻地領悟到天威難測。
也許……只是殷仲得以重見天日的機會來得太遲了。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自然有權利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可是,一次又一次地承受着被丟棄與被重新拾起的過程,又有誰的心可以強悍到這樣的地步呢?
路衡推案而起,口齒不清地說道:“我得走了。我今天得去老殷府上看看,要不等我回家,那丫頭非吃了我不可……”
周亞夫知道他口中所說的“那丫頭”指的是他新納的側室青梅。蘇顏當初在周府居住的時候,他也曾見過青梅幾面。隱約記得是個十分爽利的丫頭。想到她,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蘇顏。想到蘇顏……
周亞夫再擡頭時,路衡已經不見了。
“只怕要帶着他的新夫人上門去認親戚吧,”周亞夫好笑地搖了搖頭,默默地盤算着哪一天上門去看看太夫人比較合適呢?自己畢竟是殷府名義上的姻親,自己也親口答應了殷仲要替他照顧家裡。至於蘇顏……
一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周亞夫微微有些苦澀地想:至於蘇顏的事,恐怕只能等見了子仲再親自請罪了。
有一點周亞夫並沒有猜對。那就是——路衡並沒有見到太夫人和殷錦。
他趕到殷府的時候,大門外的守衛已經退了下去。拍了半天的門才蹣跚走出一位半聾的老人家,口齒不清地告訴訪客太夫人帶着小公爺已經返回武南封邑了。
路衡藉着酒意想也沒想便打馬出城,沿着官道一直追過了灞橋也沒有看到半個人影。茫然四顧,烏沉沉的天空下,近處的田地和遠處的山峰都籠罩在一片灰濛濛的陰霾中。除了枯樹上寒鴉的鴰噪,天地之間一片寂然。
路衡氣喘吁吁地拉住了繮繩,心頭涌動着莫名的不安。
隨着馬車的顛簸,殷錦的頭微微一晃撞上了車壁。人也立刻警醒了過來。
馬車裡的光線朦朦朧朧的看不出時辰,殷錦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了。在他的對面,太夫人裹着厚厚的貂裘還靠在靠枕上淺眠。迷濛的光線裡,她的鬢髮呈現出一片異常惹眼的灰白。
殷錦忽然發現不過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她彷彿已蒼老了許多。眼中精明的神氣也漸漸沒有了,眉目之間總是透着疲乏。原來見了他總是督促他用功唸書,現在卻總是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說等回武南之後要給他張羅親事……。殷錦知道她這是因爲出了兄嫂的事,不免想的多了些。也不忍心反駁她。但凡她說起這件事,便總是嗯嗯啊啊地答應着。
儘管她時常唸叨要回武南,但是剛剛撤了守衛便遣送他們回武南,殷錦還是覺得這道旨意有些不同尋常。
從他們後方隱隱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太夫人似乎被這聲音驚動了,眼皮動了動似乎要醒的樣子。殷錦連忙在她手臂上輕輕拍了拍,輕聲說道:“無妨的。母親再睡一會兒。”
太夫人果然依言閉起了雙眼。可是馬蹄聲卻越來越近,隱隱帶着莫名的兇險。倒彷彿是衝着他們來的一樣。
殷錦按着太夫人的袖角,一顆心卻不由自主地開始狂跳。正要掀起簾子招呼石釺,就聽耳邊一聲銳響,一截閃着寒光的□□已由身後破壁而入,險險地擦過了自己的耳畔“篤”地一聲釘入了對面的車壁。
太夫人一驚而醒,一把抓住殷錦的手臂,身體已不受控制地開始簌簌發抖。不等殷錦出言安慰,又是數聲銳響,馬車的後壁上頓時探進幾支箭尖,十分僥倖地未能透壁而入。
馬車外面,廝殺的聲音如同潮水般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殷仲解下腰畔的長刀遞給一旁的侍衛,大步踏入軍帳之中,朝着上座的吳王一板一眼地行半跪禮:“末將殷仲見過王上。”
“起來吧,”吳王的聲音裡微微透着倦意:“連日勞頓,本王原本不想在這個時候跟你說這些的,不過,事關將軍家人的安危,如果繼續隱瞞的話,恐怕日後將軍會責怪本王不近人情……”
殷仲的心猛然一抖,霍然擡起的眼眸中已不自覺地閃過了一抹銳利。
吳王微微嘆了口氣,臉上流露出十分爲難的神情:“本王相信殷將軍是鐵骨錚錚的男子漢,所以也就不打算拐彎抹角地說話了。長安傳來的鴿報,太夫人和府上的二公子被皇上以遣回封邑爲名誘出了長安……”說到這裡,他忽然停了下來,一雙渾濁的眼睛神情複雜地盯着殷仲的臉,欲言又止。
殷仲的心一絲一絲地抽緊,一時間只覺得口乾舌燥。
“是這樣……”吳王抿了抿脣角,滿臉痛惜的長長嘆道:“本王揣測這次遣回,應該是爲了誘將軍返回長安特意設下的圈套。因爲車馬行到土家坡的時候中了埋伏,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殷仲眼前一黑,一團灼熱倏地竄上喉頭,頓時滿口腥甜。連忙咬死了牙關硬忍着又咽了回去。五臟六腑卻如同有鋒利的尖刀在寸寸凌遲,痛得連指尖都簌簌抖了起來。
“因爲遣回之事太過突然,等我們的人得到消息趕到土家坡的時候已經晚了……”吳王緊皺着眉頭連連嘆息:“我們只拿到了一個刺客的屍首。在他的胸口有這樣一個刺青,我想殷將軍一定認識。”說着一抖手,一塊素綾飄飄搖搖落在了殷仲的腳邊。
殷仲一低頭就被那個如同徽章一般的刺青瞬間刺痛了雙眼。就連手指深深刺進了掌心裡也全然沒有了知覺。殷仲的眼神霍然一抖,喃喃說道:“認識……怎麼會不認識……”
這是羽林騎中的兄弟們私底下最喜歡的一種標識,加入羽林騎的世家子弟往往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由老兵帶着紋上這樣一個刺青——殷仲自己的胸口也有一個,還是丁基硬拉着自己刺上去的。
而羽林騎出馬,自然是周亞夫經手的命令了。雖然說君命難違,可是……長安這傷心之地,恐怕真的是再也回不去了……
無聲無息中,殷仲覺得有一片寂靜的水一點一點地由腳底沒了上來。冷得透骨,漸漸地將自己淹沒在了其中,汩汩的水聲在腦海裡飄過去又折過來,反反覆覆地交疊在了一起。殷仲早已知道自己的世界被顛覆了,可是直到沒頂的這一刻,才無比清晰地感覺到了錐心般的疼痛和再一次遭到背棄的憤怒。
殷仲後退一步,再後退一步。單膝跪地緩緩地垂下了頭。
吳王搶步上來,一把挽住了殷仲的手臂無比懇切地說道:“將軍是本王最爲器重之人,本王自然也希望將軍也能夠與本王坦誠相待。如此,你我君臣一心,何愁大事不成?!”
殷仲凝望着他,緩緩點頭:“王上有令,仲無所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