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六十六章

當黑紗怪異的目光再一次落在自己身上的時候, 蘇顏終於按捺不住地站起身來,當着她的面一把拉廊柱上的如意環扣,內外廳之間的帳幔立刻行雲流水一般滑落下來。

原本以爲她必然會跟自己發作, 蘇顏甚至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等着承受她的大發雷霆。沒想到黑紗卻只是不冷不熱地哼了一聲, 便沒有了進一步的動作。蘇顏放開緊攥在手心裡涼滑的流蘇, 在江水詫異的目光裡自嘲地一笑, 慢慢坐回到了膝榻上。

自從當着樑王的面說了自己不識字, 蘇顏便不再看書了。於是,幽居的生活一日比一日更長,一日比一日更難耐。跟這種與世隔絕的幽閉相比, 蘇顏反倒覺得被他關在囚車裡的方式更讓她好受一些。畢竟那只是身體上有點痛罷了。而現在……

這樣日復一日與世隔絕的生活一點一點地蠶食着蘇顏的耐性。她知道有一些跟自己息息相關的大事正在外面發生,而她卻偏偏一無所知。光是這種焦渴的期待就足以摧毀她苦心堆砌起來的自我安慰。蘇顏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再挺多久, 也不知道如果顧血衣再拿“走還是不走”的問題來問她, 她會不會神差鬼使般地應一聲:“好”?

她知道顧血衣知道很多事, 他不但知道殷仲的下落,還知道長安的家裡如今到底是怎樣的情形。可他就是偏偏不說, 甚至會壞心眼地跟她討價還價:“你跟我離開這裡,我就一五一十都告訴你。保證不隱瞞一個字……”

“現在知道心煩了?”黑紗的聲音自帳幔外傳來,因爲聽出了蘇顏紊亂的氣息而頗有些不懷好意地低笑了起來:“會讓你心煩的事還在後面呢。”

蘇顏的心咚地一跳,不由自主地反問她:“什麼意思?”

黑紗大笑:“沒什麼意思。就是——等你的男人死了,留着你的命也就沒有什麼用了。到那時, 我就乾脆利索地殺了你。我對這差使不耐煩得很——我看見你就心煩。”

蘇顏的胸口急促地起伏, 神情雖然還算鎮定, 然而說話的聲音卻已經開始微微顫抖:“我家將軍是朝廷的人。其中的誤會自然會澄清……”

“你做夢!”黑紗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的話:“皇上連他的老孃和弟弟都已經殺掉了。你還指望朝廷給他翻身的機會?!”

蘇顏的手一抖, 一張臉剎那之間血色全無。

帳幔又被挑了起來, 黑紗懶洋洋地靠廊柱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而且你的男人已經隨着劉濞那個老賊反了。如今他是叛出朝廷的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蘇顏的嘴脣微微顫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腦海裡嗡嗡嚶嚶翻來覆去只是一句話:“她又在騙我……又在騙我……”

而黑紗卻顯然在蘇顏的反應中得到了某種不可名狀的樂趣, 將頭向後一靠,自顧自地笑出了聲:“何況,朝廷已經誅了晁錯,馬上就要和諸路藩王和談了。這樣的當口,吳王自然會把藏匿的要犯交給朝廷以示誠意。到那時……”

蘇顏的視野越來越模糊,手臂強撐在身體的兩側卻無法控制住慢慢軟倒的身體。她清楚地聽到自己的額頭撞擊在長案上發出一聲沉悶的低響。

再後來的事,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一隻溫熱的手緩緩地撫過她的臉頰,將一縷凌亂的髮絲輕輕柔柔地拂到了耳後。

頭腦還有些暈沉沉的,蘇顏卻已經嗅到了瀰漫在空氣裡的幽甜的香氣。熟悉的味道隱隱地傳遞着令人安心的訊息。知道有他就在身邊,蘇顏的心中繃緊的弦模模糊糊地鬆弛了下來。隨即,那些沉在意識深處的東西也迅速地甦醒了……

蘇顏不情願地睜開眼,一張放大了的臉正懸在她的上方,幽沉沉的眼眸在昏黃的光線裡光彩流轉,宛如無聲的河流,寧靜而憂傷。這樣近的距離,兩個人的視線不可避免地絞纏在了一起。蘇顏想也沒想就擡起手臂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頰。她從未仔仔細細地打量過他,可她還是覺得他瘦了。

“對不起,”蘇顏低聲說:“是我連累了你。是我和子仲……”

顧血衣搖搖頭,將她的手輕輕握在手裡。

“對不起……”

顧血衣慢慢坐直了身體,面色微微有些不悅。她知道這三個字他不愛聽,可是除了這三個字她還能說什麼呢?

顧血衣扶着她坐了起來,伸手端過一碗褐色的湯藥,神色淡然地說:“還熱的。喝了吧。”

藥氣苦澀中又夾雜這奇異的腥甜,蘇顏忍不住皺眉:“你……從哪裡弄來的?”

顧血衣神色複雜地瞥了她一眼,又飛快地垂下了眼眸:“這是……樑王派人送來的……送來的……”後面彷彿還有什麼話,可是他說不下去了。

蘇顏一眨不眨地緊盯着他,顧血衣終於把臉別到了另一邊,用一種故作平淡的聲調勉勉強強地笑了笑:“不要多想,沒事的。剛纔宮裡的郎中來看替你把過脈,藥我也查過了。只是尋常的……安胎藥。”

蘇顏瞪大了雙眼:“你說什麼?!”

顧血衣沒有轉過身來回答她的提問,他固執地凝望着某個不知名的點,沉默的背影彷彿已經化身爲石像。而蘇顏卻還沉浸在突然襲來的震動裡,紛亂的腦海中翻來覆去地只是想着那三個字:“安胎藥。”

不知過了良久,顧血衣低低說道:“阿顏,這一次你必須要跟我走了。不爲自己,也要爲了……爲了孩子……”

蘇顏翻了個身,拽起被子矇住了頭。這個消息來得太過突然,震驚的同時令她欣喜,卻也惶恐,讓她有些手足無措了。她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

可是守在牀邊的人卻很顯然已經失去了讓她繼續耗下去的耐心,匆匆丟下一句:“今夜子時我帶你走。”便賭氣似的不再說話了。

蘇顏掀開被子,空蕩蕩的房間裡還殘留着夜合歡的香氣,可是他的人卻已經不見了。

在吳王的軍營中看到的第一個熟人居然是殷仲,袁盎自然大吃一驚。他和殷仲雖然沒有私交,然而同朝爲官,平素見面也總有幾句寒暄。殷仲的事他自然不可能沒有耳聞,卻萬萬沒有料到會和私逃的人犯在這裡碰到。

相比較而言,殷仲的反應則平淡的多。微一頜首便讓到一旁,無聲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他進去。袁盎驚詫的表情讓殷仲多少有些慶幸丁基不在這裡,如果他再看到御史丞的兒子也在吳王軍中,只怕更要嚇壞了吧——想到丁基,殷仲的心裡不知怎麼忽然一動。再擡頭時,袁盎帶着隨從已經進去了。

殷仲目送着被隨從們簇擁在當中的袁盎乾乾瘦瘦的背影,思路卻已經圍繞着丁基不知不覺飄遠了。在他的心目中,丁基從來都不是一個單純的下屬。殷仲對他所抱有的感情類似於殷錦——尤其在沒能保全殷錦的情況之下,這一份感情裡就更多了一些連自己都難以說清的寄託。

似乎還真是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契機呢?殷仲若有所思地想。

殷仲在自己的軍帳中找到了丁基,還沒有來得及跟他交代清楚自己要做的事,外面便傳來了陣陣喧譁。不久便有副將來報:袁盎出言頂撞吳王,所有隨從均已被拿下,交由都尉曹煥看守。

殷仲和丁基對視一眼,轉頭問那副將:“曹都尉呢?”

“曹都尉正在王上軍帳之中議事。”副將畢恭畢敬地回答:“人犯關押在西營,已經安排了五百精兵輪流把守。”

殷仲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頭。吳王起兵之時已經自稱“東帝”,親自率領吳楚二十萬大軍渡過淮水,一路向西進攻。在大軍已逼近樑國的時候,他又怎會接受朝廷的詔令?不過,袁盎曾在吳國爲相,殷仲不知道他和吳王之間究竟有多少可以拿得出來的私誼。僅從關押人犯的地點來推敲,這裡面倒是頗有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西營靠近營地的後方,營地外面便是一片茂密的林地。從防守上來講並不是最爲穩妥的所在,人犯被關押在這裡,是曹煥曹都尉恰巧跟自己抱着同樣的打算?還是吳王本身就對袁盎有所安排?

真相究竟是怎樣的,殷仲不得而知。不過,對於他和丁基來說,機會稍縱即逝。即使明知道里面有一絲不同尋常的東西,他還是覺得這個險值得一冒。

夜幕很快就降臨了。

從丁基的藏身之處看出去,遠處的軍營顯得肅殺而沉靜。藉着營帳外朦朦朧朧的篝火不時可以看到來回巡邏的士兵影影綽綽的身影。

看到火光,丁基就覺得格外的冷。子時之前殷仲就帶着他藏到了這裡。算起來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個時辰了。白天的時候殷仲只是乾脆地交待了他該如何去做,可是這樣做究竟是要做什麼呢?

丁基不敢問。自從離開長安,他就不太敢和殷仲嬉皮笑臉的了。也許是因爲兩個人的處境使得自己沒有那麼閒適的心情和他嬉鬧。也許是殷仲變得越來越沉默,無形中跟自己隔開了越來越遙遠的距離,令他有些隱隱的畏懼了。

驀然間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劃破了寧靜的夜,朝着他藏身的方向疾馳而來。聽馬蹄聲,似乎只有一匹馬。丁基正在驚疑,便聽到漸漸逼近的馬蹄聲中混雜着一個熟悉的聲音,十分急促地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

的的確確是殷仲的聲音。丁基再無懷疑,懵懵懂懂地從灌木後面站起身來,朝着林外走了兩步:“哥?”

馬背上一個熟悉的身影十分利落地翻身而下,殷仲尚未站穩便拉住丁基一把將他甩上馬背。馬背上還有一個人,黑暗中丁基分辨不出到底是誰。只知道是個男人,而且身材比自己來得瘦小。

殷仲在他手上輕輕握了握,轉頭望向他身前的男人,十分懇切地說道:“丁基的事就拜託袁大人了,回到長安之後袁大人御前回話,千萬莫忘是丁基救了袁大人出來。再以後的事,還望袁大人多多周旋。”

丁基一瞬間便明白了殷仲的所有安排所爲何來。眼眶一熱,顫聲喊道:“哥!”

袁盎微微嘆息:“將軍執意不跟下官一起離開嗎?”

殷仲的臉沉浸在深濃的夜色裡什麼也看不到,只除了那一雙寒星般的眼眸。他靜靜地望着袁盎,脣邊一點一點浮起了意味不明的淺笑:“殷某已經無路可退,袁大人難道不知道嗎?”

袁盎搖了搖頭:“下官離開長安的時候,曾耳聞皇上對殷府厚加撫卹。又特意派遣御前親兵護送太夫人一行返回武南靜養。下官揣測,太夫人遇害一事只怕另有隱情。將軍……”

殷仲不露痕跡地打斷了他的話:“大人的隨侍我已經安排在前面等候大人了。丁基歷練雖然少些,武藝卻不錯。足可以一路護送大人返回長安了。”說罷用力在馬背上拍了一掌,軍馬受驚,長嘶一聲便發足狂奔而去。遠遠地,猶能聽到丁基略帶哭音地喊他:“哥!哥!”然而夜色深濃,奔逃中的身影很快就被黑暗吞噬了。

空氣中彷彿還漂浮着丁基微微帶着哭音的呼喊。這聲音不知不覺就和殷錦的聲音混合在了一起,讓他忽然間就有些恍惚,竟分不出那一聲聲的呼喚到底是誰在喊他。他想起殷錦在自己面前縮着脖子時,又是膽怯又有些不服氣的樣子;想起他在離園的庭院中梗着脖子衝着自己大吼:“殷仲我討厭你!”的樣子;想起自己的手掌落在他發頂上時那種軟軟的觸感……

他那個又膽小又倔強的弟弟,在生命消逝之前有沒有想起過他呢?有沒有象丁基一樣顫着聲音一聲聲地喊他:“哥?哥?”

殷仲不知道。

他只知道從他心頭流出的每一滴血,他都會用加倍的殺戮償還回去。因爲——他的世界已經沉到了冥河的河底。

冥河的河水血腥而粘稠,一旦陷入便再也無法自拔,只能日復一日地沉淪。

直至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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