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暮寒仍然一動不動地趴着,因爲喝了酒,呼吸有些粗重。
蒼夜的手緩緩地、一點點地往上移,每移動一寸都異常艱難。來到大鳳已一年,這一年內殺過的人不計其數,從來都是閃電般出手、乾脆利落。可是,面對蕭暮寒,面對一個毫無防範、將脊背整個兒露給他的酒醉之人,他卻好像面對着極強的壓力,手中的匕首重逾千鈞。
“我們好像很有緣?不介意的話,請你喝一杯酒。你瞧,都快中午了。”
“你真是個有趣的人,見到你,我真是愉快極了。”
“你身手了得,一看就是絕頂高手,我有惺惺相惜之意,這理由是不是更好?”
“願意交我這個朋友的話,便幹了此杯。”
“夜,這不是你的錯,是命運的安排。”
“還叫王爺?這名字聽着生分,你不如就像雨陌一樣,叫我一聲蕭大哥吧。”
“殺手的身份又怎樣?誰不爲生活所迫?有時候人被迫幹一些違心的事,可只要他本性善良,他就可以被原諒。”……
從相識到現在,蕭暮寒說過的話一一在耳邊迴響。這個給他溫暖笑容的人,這個才華橫溢、瀟灑出塵的人,這個雖在朝廷,卻俠肝義膽、豪氣干雲的人,這個一見面就把他當作朋友、惺惺相惜的人……
蕭暮寒,他是敵人,是大王最想剷除的敵人。可他卻把他當朋友,他與他共飲,他親切地叫他“夜”,他教他易容術,他爲他撮合南宮雨陌,他毫無顧忌地與他暢飲……
朋友,“我沒有過朋友。”他對南宮雨陌這樣說,可天知道他內心有多麼渴望朋友。他只是不願,不願讓“情義”二字化解自己心裡的堅冰,他需要那層冰來保護自己。
匕首已經舉到最佳位置,只要落下,就可以穿透蕭暮寒的身體。可是,蒼夜刺不下去,他的手不穩,他的指尖在微微痙攣,冷汗從背後冒出來,喉嚨裡好像有什麼氣流在衝擊着。
他的臉色青白交錯,眼底有片片碎裂的光芒,失神地盯着蕭暮寒的背。好久,好久,舉起的手臂無力地垂下,掌心已是一層冷汗。他收起龍鱗匕,伸手去扶蕭暮寒,在他耳邊道:“蕭大哥,你醉了,我扶你回去。”
半拖半抱地把蕭暮寒挪到屋外,衝院門口的侍衛喚一聲:“來人啊!王爺喝多了,快扶他回去。”
侍衛立刻奔過來,兩人一左一右駕起蕭暮寒,道了聲:“夜公子,多謝了。”便扶着蕭暮寒走了。
走出院子,轉過花叢,蕭暮寒站定,回首看了一眼來處。雙眸在黑暗中發出明亮的光芒,哪有半點醉意?
侍衛們也不多問,連一點疑惑的表情都沒有。蕭暮寒默立半晌,發出一聲隱約的、低沉的嘆息。
月光下四野寂寂,山影朦朧,轆轆車聲聽來越發分明,間或有鞭聲響起,甚是清脆。南宮雨陌從昏迷中醒來,只覺得渾身無力,每塊肌肉都在叫囂着痠軟疼痛。稍稍吸一口氣,喉嚨口就涌起腥甜的味道。
頭很暈,身下在顛簸,昏暗的光從車簾裡滲進來。馬蹄聲聲,沉穩而有力,可以想象出騎士的矯健身姿。
她的意識漸漸清醒,想起在伏丘山上的那場廝殺,想起哥哥被飛刀插入胸膛、墜下懸崖,最後的記憶是自己被一股巨大的掌力擊中、隱入昏迷……身上必定是被下了軟骨散之類的毒藥,令她無法動彈。
撕心裂肺的疼痛鋪天蓋地而來,一張口,那股積鬱在胸肺間的血終於吐了出來。“哥哥……”黑暗中有淚滑下面龐,灼痛了她的肌膚。
她勉強舉起手臂,用盡全身力氣敲打着車壁:“停車!停車!”一開口才發現聲音嘶啞得可怕。
馬車戛然而止,車簾被掀起,一盞燈籠伸了進來,燈籠後是一張蒙面的臉,只看到一雙冰冷得沒有人類氣息的眼睛。
是那幾名殺手中的一個,他們的眼睛給她太鮮明的記憶,刻骨的記憶。南宮雨陌掙扎着想要爬起來,那人漠然道:“你中了蚍蜉散的毒,根本沒有力氣,不要徒勞掙扎了。有什麼需要就叫一聲,等到了目的地,就會有女的來照顧你。”
南宮雨陌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一時又羞又憤,發紅的雙目死死盯着那名殺手,咬牙道:“你們是什麼人?爲什麼要抓我?”
“我們只奉命行事。”那人簡單地丟下一句,就要轉頭離開。
“等一等!”南宮雨陌叫住他,“你們有沒有……看到我哥的屍體?”幾個字艱難地吐出口,一陣氣血翻涌。
“我們只要抓住你,不管別人死活!”
南宮雨陌閉上眼睛,不再說話。既然被抓,那就跟他們到目的地,看看幕後兇手是誰。找出那個人,爲哥哥報仇,那麼,她即使死也甘心了。
夜,我怎麼也想不到,災難會從天而降。我以爲,我會平平安安回家,默默等待,等待你來找我。哥,我從小就被你疼愛、寵溺,你是我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甚至超過爹爹、孃親,可你怎麼忍心,怎麼忍心丟下我先走了?爹、娘,我要如何向你們交代?如何將這殘忍的消息告訴你們?
從黑夜到黎明,馬車一直在奔馳,南宮雨陌聽出總共有三個人,一人駕車,另外兩人一左一右跟隨着馬車。天亮時那三人找了個僻靜的林子,吃了點隨身攜帶的乾糧,讓馬休息。有人用皮囊裝了水,從車窗伸進來,對南宮雨陌道:“喝點水吧。”
南宮雨陌搖頭,她是女子,叫她如何向這三個男人開口,說出自己的“需要”?所以,除了足夠續命的食物和水分,她必須剋制自己。
這一整天,她只吃了一點乾糧,卻滴水未進。她努力放鬆自己的身體,強迫自己靜下心來,默默調息。
黃昏前,蒼夜向蕭暮寒告辭,他已在麒麟王府待滿三天,也學會了蕭暮寒教的易容術。如他所言,還沒到精妙的程度,卻也足以掩人耳目。
走在路上,他隱隱有異樣的感覺,覺得自己被跟蹤了。可是當他想要找出那個人時,又根本無跡可尋。他想,自己是不是變得越發敏感,以至於到了草木皆兵、疑神疑鬼的地步。
回到客棧,鬱離與驚風欣喜地迎上去:“門主,你回來了?在麒麟王府過得如何?”
蒼夜苦笑,要告訴他們自己心懷不忍,沒能殺得了蕭暮寒?貔貅堂主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心慈手軟了?“蕭暮寒把我當成朋友,毫不設防。”
鬱離與驚風面露喜色。鬱離道:“我們已把李泊殺了,接下去輪到戶部尚書樊蠡。只是,屬下無能,沒有找出李泊與樊蠡的弱點。”
“明日我去樊府轉轉,我自己去找。”蒼夜頓了頓,道,“我師父沒有來過?”
鬱離道:“玄爺來過,說大王急召,他已回穆滄,不等你了。”
蒼夜鬆一口氣,既然如此,我是否還可以等到回黎國的機會,當面向大王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