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蕭沉璧提出要求,蕭暮寒立刻面露爲難之色:“皇叔,玄浮生性喜遊歷、行蹤飄忽,一年裡倒有大半年時間在外面,寒兒只能派人去找找看,但不敢保證能找到他。”
“遊歷”二字好像掀起了蕭沉璧的某種記憶,他有些發愣。蕭暮寒沒注意,繼續道:“何況,像蒼夜這樣意志堅定的人,催眠術不一定對他有用。”
蕭沉璧瞪他一眼:“你以爲我沒考慮到這個因素麼?我不是沒辦法,只好死馬當活馬醫麼?你一向無所不能,怎麼也想不出主意來了?”
蕭暮寒苦笑,攤攤手:“我哪有無所不能?遇到蒼夜,我也只能束手無策啊!何況皇叔拿我當外人,有事又不肯跟我說,只知道差遣我,我真苦命啊!”
蕭沉璧滿頭黑線,一臉惡寒:“不是吧?你堂堂麒麟王,做出這副可憐樣,跟我撒嬌呢?”
蕭暮寒理直氣壯:“誰叫你是我皇叔呢?我沒父親,不向你撒嬌向誰撒嬌?”
蕭沉璧一個暴慄敲過去:“臭小子,是我慣得你?就會在我面前耍貧嘴!”
蕭暮寒笑吟吟地瞧着他,十分乖順的模樣:“皇叔,你就把你的秘密告訴我吧。”
“什麼秘密?”蕭沉璧裝傻。
“這塊玉佩的秘密啊。”蕭暮寒瞟他一眼,悠然道,“若是你不告訴我,叫我怎麼幫你?”
蕭沉璧很是無奈,卻不得不向侄兒投降。斂了眉,目光有些黯沉下去:“此事真不知道從何說起,皇兄承認,玉佩確實是他的,可他說他把玉佩弄丟了。我心裡沒着沒落的,總是不敢相信他說的話。”
“皇叔,你敢懷疑皇上?”蕭暮寒斜睨他一眼,“若是被皇上知道,你可吃不了兜着走哦。”
蕭沉璧卻沒心情開玩笑,嘆口氣道:“君心似海,你我怎能猜得透?我就算是他兄弟,也不敢妄惴聖意。可我就覺得他的態度前後變化太快,好像在掩飾什麼,他一定有事瞞着我。”
蕭暮寒見他神情凝重,便也收斂了笑容,正色道:“皇叔告訴寒兒吧,讓寒兒爲你分憂。”
蕭沉璧感慨道:“還是寒兒好,比我的親生兒子都要貼心。好吧,這件事,我就從頭細說給你聽。”
身子略略往後靠了靠,蕭沉璧微微眯起鳳眸,目光變得深沉、悠遠,聲音中也似乎夾雜着滄桑的味道:“同佑十八年,皇兄二十六歲,我二十三歲,父皇仍然在位,皇兄只是太子。我和他從小一起習文練武,在外人眼裡,皇兄嚴謹沉穩、尊貴威嚴,是天生的帝王之才。而我生性散漫、灑脫不羈。我倆性格完全不同,可我自小崇拜皇兄,對他比父皇還要敬重,從來沒有違逆他的意思。”
蕭暮寒知道,這兄弟倆感情非常好,讓人不敢相信他們出自皇家。
“皇兄胸懷寬廣、志向遠大,還在當太子的時候,他就發誓將來當個天下百姓人人敬仰的有道明君。從他二十歲起,他就帶着我到處遊歷、體察民情,回去向父皇稟奏,提出治國之策。
那一年,我們遊歷到西南方的黎國,發現黎國京城穆滄邊上有一座風景瑰麗的大山,名叫幽棲山。我們在山中游玩,無意中闖入一個谷,叫做靈雨谷。谷中住着一位世外高人,名叫寒檀居士。此人幽居山谷二十幾年,一直不問世事。他博古通今、智慧超羣,我們與他一見如故,他不僅沒有排斥我們,反而邀請我們住下,與我們日日盤桓在一起。
住了幾天後,谷中又來了一個人,那是一名女子,年紀約摸十七八歲。她長着一雙明媚動人的眼睛,盈盈如秋水,波光瀲灩,讓人瞧一眼就會沉醉其中。她的美麗賽過我們皇宮中任何一位嬪妃,而最讓人動心的是,她溫婉清純,不染人世纖塵。
這女子名叫孟無憂,是寒檀居士的一位忘年交。她善音律、通詩詞,也是無意中闖入谷中,認識了寒檀居士,兩人一見如故,經常一起彈琴論詩。
她是黎國護國將軍孟羌的獨生女兒,當時已被黎國國君子擎選中,即將入宮爲妃。她本不喜宮廷生活,可她生性至孝,不忍違背父母的命令,於是接受了這個安排,默默等待大婚的日子。
但她想在進宮前徹底放鬆心情,過一段無拘無束的生活。她父親身爲將軍,性子也比較豁達,於是便同意她帶着使女到幽棲山遊玩一陣。
寒檀居士看淡世間一切,所以沒有議論她的婚事,也不曾勸她什麼。自從無憂來到谷中,我和皇兄的日子每天都過得很愉快。至今回憶起來,那仍然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我們三人在一起,毫無世俗的忌諱,盡情遊玩。我們彈琴、下棋、寫詩、做畫、打獵、野炊,甚至下湖捕魚。
漸漸的,我發現我喜歡上了無憂,而無憂看我的目光也有了一絲特殊的意味。我知道無憂即將入宮爲妃,所以我很痛苦。從來不知憂愁爲何物的我,竟然像年輕姑娘一樣自怨自艾、失魂落魄。皇兄看在眼裡,幾次鄭重地勸告我。我知道我和她之間隔着難以跨越的鴻溝,所以我只能看着她,把想說的話一次次吞進肚子裡。
有時候我倆單獨相處,我會從她眼裡看到悽然之色,可她沉靜內斂,始終不曾對我說什麼。我倆就這樣相對無言,各自懷着心事。咫尺之間,卻遠隔天涯……”
即使隔了這麼多年,蕭沉璧已經是四十二歲的人,可當他回憶過去時,蕭暮寒還是被他低沉、憂傷的聲音感卻了。原來,皇叔是這樣一個癡情之人啊!他平日嘻嘻哈哈、漫不經心,卻原來在他內心深處,有着這樣一段不爲人知的往事。
“不過短短一個多月,卻在我心裡留下了永遠不可磨滅的記憶。回家之後,我畫下無憂的畫像,日日思念她,幾乎相思成狂。可我對誰也沒有說,一直將這段感情埋在心裡。皇兄利用太子的權力,派人到黎國,爲我打探無憂的消息。我知道她成了子擎的妃子,深受子擎寵愛。於是稍稍有點安慰,我想,只要她過得好,我就別無所求了。
不久父皇爲我指婚,我成了親,後來又有了兒子、女兒。等皇兄登基後,又派人去黎國打聽無憂的消息,探子回來稟告,說姽王后的父親太師尚炳在朝中專權,父女勾結,誅殺朝中功臣。護國將軍孟羌被構陷至死,而無憂因爲得寵於子擎,被姽王后嫁禍,進宮三年便自縊身亡了。”
蕭沉璧的聲音低沉哽澀,淚水在他眼裡晃動。蕭暮寒第一次見他如此傷心,不禁心中澀然,輕輕安慰道:“皇叔,逝者已矣,皇叔不要再傷懷了。”
蕭沉璧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眼眶已經發紅,慢慢擡起頭來:“第一次在蘭陵酒樓見到蒼夜,你問我是不是由他想起了什麼人或事。那時候,我想的就是無憂。因爲……蒼夜長得太像無憂了。”
蕭暮寒大吃一驚:“蒼夜長得像孟小姐?那……那玉佩是皇上的,如今卻在蒼夜身上,難道……他張口結舌,吃驚的程度與蕭沉璧當時相差無幾。
“我和你一樣懷疑,所以衝進宮去追問皇兄。皇兄先是大怒,斥責我昏憒無禮。後來,當他知道玉佩的來龍去脈,他告訴我,當年他從穆滄回來,玉佩便不見了。想是丟在幽棲山中,被無憂撿了去。”
蕭暮寒腦子裡像風車一般轉起來,如果玉佩只是丟了,那麼……他盯着蕭沉璧道:“皇叔,當時你與皇上在幽棲山時,孟小姐有沒有見過這枚玉佩?”
蕭沉璧怔了怔,仔細思索:“讓我想想……”突然眼睛一亮,“我想起來了,有一次皇兄到湖裡游水,我因爲是隻旱鴨子,便留在岸上。皇兄解下頸中玉佩交給我拿着,自己下了水。無憂當時在另一邊草地上烤我們獵得的野味,後來她大聲叫我過去,我便拿着玉佩過去了,她把烤熟的野雞送到我手裡,她的確看到了那枚玉佩,還誇讚它好漂亮……”
“你當時沒有說那玉佩是皇上的?”
“沒有。”
“那麼,假設她把玉佩當成是你的所有物,後來撿到那枚玉佩,把它藏起來,寄託對你的思念,這也不無道理。”
蕭沉璧怔住,目光迷離。呆了好久,才顫動着嘴脣道:“是她可能當成是我的東西,所以把它留着,我誤會了,還去質問皇兄!”
“等等。”蕭暮寒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你與皇上當年用的是自己的真名麼?”
蕭沉璧搖搖頭:“我們四處遊歷,一直用的是化名。他叫鳳顏,我叫鳳璧。”
蕭暮寒在他面前蹲下身來,一把握住他的手,鄭重地看着他的眼睛:“皇叔,現在請回答我最重要的一個問題,你與孟小姐,你們是否……有過雲雨之歡?”
蕭沉璧大怒,猛地甩開他的手:“怎麼會?我明知道她要嫁給子擎,我怎麼會害她?你當我是如此無恥之徒麼?”
蕭暮寒連忙陪笑:“皇叔,你別生氣,寒兒不得不這麼問,因爲寒兒有足夠的理由懷疑蒼夜是你的兒子。”
“什麼?”蕭沉璧驚得睜大眼睛,“怎麼可能?你爲什麼要這麼懷疑?”
蕭暮寒冷靜地看着他:“我們先假定蒼夜是孟小姐的兒子,這一點,憑他的長相,以及他手中握着孟小姐的遺物,我們可以大膽肯定。
然後,請皇叔聽寒兒分析。其一,孟小姐把玉佩當成你的所有物,一直帶在身邊,後來又交給蒼夜。這麼重要的東西,寄託着她對你的情意,她怎會隨便交給一個不相關的人?即使這個人是她的兒子!所以,除非,蒼夜與你的玉佩,或者說,與她想念的人有直接關係。”
蕭沉璧的身軀僵住。
“其二。”蕭暮寒雙目炯炯,眼裡閃動着智慧的光芒,“如果蒼夜是子擎的兒子,也就是說當今黎國大王子涵的同父異母兄弟,他好歹是一國王爺,怎會淪爲殺手?所以,如果蒼夜是孟小姐的兒子,他就絕不會是子擎的兒子。那麼,他的親生父親是誰?”
蕭沉璧瞬間臉色蒼白,慢慢垂下頭,呆呆看着地面:“可是,怎麼會?我從來沒有與無憂……”語聲沉痛而糾結。
蕭暮寒深深凝視着他:“皇叔,事關重大,你再好好想想。或者,你有沒有可能在醉酒的情況,或者神智不清之時……?”
蕭沉璧猛地跳起來,看着蕭暮寒,目光顫動,脣齒翕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皇叔,別激動。若是想起什麼,請告訴我。”蕭暮寒用鼓勵的目光看着他,語聲低柔,似乎唯恐驚到他。
“我……”蕭沉璧頭上冒出冷汗,他猛地握緊拳頭,聲音嘶啞地道,“有一次我在谷中醒來,完全不記得發生過什麼事,只有皇兄在我身邊。他告訴我,我可能太累,無緣無故昏倒了。後來我再遇到無憂時,發現她的目光躲閃着我,好像很害羞,又好像很傷感……我當時沒有在意,現在想來,難道……難道那段時間我和她發生了什麼?可我真的什麼也不記得了……”
同一時間,在皇帝的寢宮裡,蕭重彥在窗前徘徊,狀如困獸,從來沒有過的壓抑、急躁、焦慮,迷茫,喃喃的語聲從他脣中逸出來:“無憂,這個蒼夜究竟是你什麼人?爲什麼會帶着朕放在你身邊的玉佩?難道那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