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酒樓是麒麟王蕭暮寒的產業,面臨泊月湖。蕭暮寒最喜歡邀上三五好友,趁夜前來,臨湖觀月,淺斟低酌。
而此刻正是午時,掌櫃見蕭暮寒前來,連忙將他恭迎進去,引上二樓,打開面南的一個雅間。少年擡頭,正看到雅間的門楣上寫着兩個字:岱輿。一絲笑意從脣邊掠過,少年回眸看蕭暮寒:“王爺好雅趣,此間名岱輿,莫非還有員嶠、方壺、瀛洲、蓬萊不成?”
岱輿、員嶠、方壺、瀛洲、蓬萊,乃是渤海之東五座仙山。
蕭暮寒微笑:“正是。”
兩人進去坐定,蕭暮寒吩咐侍衛們不必守着,自去樓下用餐。於是這間乾淨雅緻的房間裡便只剩下蕭暮寒與那黑衣少年。
蘭陵酒、白玉盞,蕭暮寒輕輕端起,姿態優雅。少年看得發怔,他只覺得,人面與酒,俱是琥珀之光。這位馳騁沙場、無堅不摧的大將軍,平日竟是如此溫潤的模樣,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可是他的眼睛那樣明亮,讓他覺得他彷彿能看到他心底。
這個人,長着一雙慧眼,還有一顆慧心。
少年心裡泛起異樣的感覺。蕭暮寒,明明初見,卻爲何讓他覺得似曾相識,那麼親切?輕輕抿一口酒,心底漾起淺淺的暖流。
“怎麼,你吃飯都要戴着這斗笠與面紗麼?”蕭暮寒的聲音令少年微微一震,他擡起頭,正對上蕭暮寒含笑的眼睛,“莫非你在躲避仇家,故而不肯露出真面目?”
見少年一愣,他不語,只是用那雙真誠而溫暖的眼睛看着他。
少年終於伸出手,緩緩揭下斗笠。這下輪到蕭暮寒怔住了,他恍惚覺得,他看到了一朵紅蓮,冉冉開在深谷裡,清冷、孤寂,卻美麗到極點。
這少年正是蒼夜。他奉子涵之命來到京城,有意接近蕭暮寒,他要他伺機刺殺他,爲他逐鹿中原除去最強的敵手。
他還給了他一個名單,那名單上的人都是大鳳的朝廷重臣,這些人也是他要除去的目標。就算殺不死蕭暮寒,這些人的死,也足以引起朝廷動亂。
江湖已經在貔貅堂的陰影中惶惶不安了,若是朝廷再來個風雨飄搖,大鳳朝岌岌可危。而子涵卻在厲兵秣馬,只待時機成熟,便一舉發兵攻下大鳳。
“謝謝你。”蕭暮寒忽然說了句。
蒼夜困惑地看他:“爲什麼?”
“因爲你信任我。”不過簡簡單單一句話,卻令蒼夜忽然有了流淚的衝動。他暗暗咬牙,提醒自己,眼前之人是你要對付的仇人,你怎麼可以被他隻字片語感動了?
蒼夜,你還是無極訓練出來的影衛兼殺手麼?你,不過是一把利器、一個工具。你的命是大王的,不是爲他殺人,就是爲他死。
有一瞬間,蕭暮寒看到這少年眼底泛起濃濃的悲涼,可是他很快垂下眼簾,掩去所有表情,淡淡地道:“我們素昧平生,我不必防你。”
蕭暮寒默然良久,輕輕道:“那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麼?”
蒼夜垂下的睫毛顫動了一下,慢慢擡頭:“我叫……夜。”眸光沉寂,深黑如夜。
“夜?”蕭暮寒喃喃低語,“夜是黑暗的,可你的心中充滿陽光。”
蒼夜看着他,脣邊扯出一絲嘲諷的笑意:“何以見得?”
“若沒有滿腔熱血,一副柔腸,你方纔爲何出手救人?那女子與你非親非故,你原可以視而不見。”蕭暮寒直視着他。
蒼夜怔了怔,輕輕搖頭:“不是,我只是見不得那富家公子囂張跋扈的樣子。”
蕭暮寒笑了,俊朗的笑容彷彿照亮了蒼夜蒼白的臉:“嫉惡如仇,性情中人,看來我一點也沒有看錯你。”他舉起酒杯,“願意交我這個朋友的話,便幹了此杯。”
蒼夜也不禁笑了,舉杯一飲而盡。
正在這時,門外忽然響起一個帶笑的聲音:“小寒,你在裡面?我進來了。”
那是一箇中年人的聲音,低沉醇厚的語聲,慵懶的、漫不經心的,卻彷彿帶着種說不出的貴氣。
蕭暮寒站起來,轉身開門,躬身道:“皇叔,這麼巧,你也在這裡?”
蒼夜心頭一動。皇叔?莫非是大鳳當今天子蕭重彥的二弟逸王蕭沉璧?
麒麟王蕭暮寒的祖父與大鳳天子蕭重彥的父親原是同父異母的兄弟,當年曾因功高蓋主,橫遭猜忌,最後被削去爵位,流落民間。
那時蕭重彥只有二十多歲,與蕭暮寒的父親、他的堂弟關係密切。可惜從此一個在皇宮、一個在民間,彼此天涯相隔,竟再也沒有見面。
直到先皇駕崩,蕭重彥登上帝位時已經三十歲。他花了十年時間尋找自己的堂弟與他的後人,可是他們杳無音訊。他猜想,他的堂弟必定是寒了心,不願再出世。可是他沒有放棄,一直不停地找。
直到五年前,他終於找到蕭暮寒,那時,蕭暮寒的父親已經亡故。
爲彌補對叔父與堂弟的虧欠,蕭重彥把當年叔父的封號賜給蕭暮寒,從此蕭暮寒由一名江湖中人進入朝廷,以他的經天緯地之才,贏得蕭重彥最大的賞識與器重。
而這位被封逸王的蕭沉璧,據蒼夜瞭解,性好自由,爲人散漫不羈,不喜朝廷禮儀規制,也不願爲國出力。故此蕭重彥曾恨鐵不成鋼地罵他:“似你這般不求上進,朕便封你做個安逸逍遙、無事一身輕的王爺罷了!”
於是逸王二字由此而來。
蕭沉璧面帶笑容,瀟瀟灑灑地走進來,衝蕭暮寒揮揮手:“小寒,跟二叔還來這套規矩,免了免了!”
蕭暮寒好脾氣地笑,擺手請他坐下:“皇叔,寒兒今日結識了一位朋友,引他來此飲酒。不想皇叔也在,正好讓寒兒敬你……”
語聲頓住,蕭暮寒奇怪地發現,他的皇叔正一眼不眨地看着蒼夜,臉上的表情好像在思索着什麼,又好像很困惑、很迷茫。
而蒼夜被他看得低下頭,有些手足無措。
蕭暮寒連忙爲蒼夜解圍:“皇叔,這位便是寒兒新結識的朋友,叫夜。”
蕭沉璧如夢方醒,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有些尷尬地笑笑:“抱歉,本王看着這小兄弟面善,有些失態了。”
蕭暮寒笑道:“皇叔看着他也覺得面善麼?寒兒乍一見他,也覺得好像在哪裡見到過。看來,夜與我們都有緣分呢。”
蒼夜靦腆地一笑:“草民身份卑微,哪裡有緣見到兩位王爺?”
蕭暮寒親自爲蕭沉璧斟上酒,蕭沉璧卻只顧看着蒼夜,藹然道:“夜是哪裡人?”
蒼夜道:“回王爺,草民本是武陵人氏,長大後漂泊江湖,四海爲家,反倒不知家在何處了。”
蕭暮寒點頭沉吟:“難怪你口音那麼雜,我都聽不出你是哪裡人。對了,這次你來京城,打算滯留多久?我們初識,我很想與你多盤桓些時日。”
“我也不知,不過是隨處走走,多久都可以。”
“哦?”蕭暮寒大喜,“那你住在哪家客棧?我可以去找你麼?”
“城中京雲客棧。”
“哦,原來是那家,那是江南南宮世家在京城的產業。”
蕭沉璧獨自舉着酒杯,卻一滴酒都沒有喝下去。他好像在聽着他們的對話,但眼神卻飄得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