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沉璧回到逸王府時,蕭暮寒正優雅地翹着一雙修長的腿,坐在書房前的花架下悠然地品茗。蕭沉璧橫他一眼,沒好氣地道:“怎麼不去處理公務?整天遊手好閒,是你麒麟王該有的樣子麼?”
蕭暮寒輕輕拂掉一片落在身上的花瓣,笑吟吟地瞥他一眼:“我在養傷,皇上準了我的假的。怎麼樣,皇叔?有沒有什麼好消息告訴寒兒?”
蕭沉璧嘴裡發苦,這樣匪夷所思的事,叫他怎麼好意思跟侄兒說?可是瞧見蕭暮寒一臉“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幫你”的表情,他只好把蕭暮寒往屋裡一拖,從頭至尾將蕭重彥說的話又複述了一遍。
“這樣說來,我們幾乎可以肯定,夜就是皇叔你的兒子了。”蕭暮寒欣然道,“皇叔那麼喜歡孟小姐,上天把夜賜還給皇叔,也算告慰孟小姐在天之靈,告慰皇叔的一片癡情了。”
蕭沉璧茫然看着窗外,心裡百味橫陳,半晌,沉沉嘆息道:“我當這個龍鏡閣主已經十幾年了,第一次親自審問自己的兒子,親自下令拷打他。這是老天在懲罰我,懲罰我當年做下的荒唐事。”
“此事怎能怨皇叔?”蕭暮寒連忙爲他開解,“只能說命運在捉弄皇叔與孟小姐。”
“可是,如今他是殺人兇手,我縱然知道他是我兒子,又豈能爲他徇私?我已在皇兄面前立下保證,一切以國事爲重,我現在竟不知該如何去面對蒼夜了。”蕭沉璧笑得極苦,“我活了一大把年紀,從來沒有這麼懦弱、這麼優柔寡斷過。”
“皇叔先別犯愁,等弄清事實真相,我們再想辦法不遲。”蕭暮寒語聲沉穩,雖然眉間也有愁色,可目光卻是堅定、清明的,“夜的背後有整個黎國,這是國與國的對決,不是他一人之過。”他握了握拳,眼裡驟然閃過一道寒星般的光芒,英俊的臉上泛起凜然之色,“子涵敢挑釁我大鳳王朝,真是自取滅亡!敢利用我的兄弟,更是不自量力!待事情查清,寒兒向皇上請旨,揮師真搗穆滄,掀了子函的王座!”
蕭沉璧搖頭,好像蕭暮寒很不可救藥的樣子:“死小子,整天打打殺殺,動不動就要滅了人家國家。這暴戾的本性,怎麼也改不了了。”
蕭暮寒失笑:“皇叔還能開玩笑,證明皇叔沒有到一籌莫展的地步。現在怎麼辦?”
“能有怎麼辦?我去牢裡看看夜兒。”
蕭暮寒忍俊不禁:“皇叔連夜兒都叫了,真的就篤定他是你兒子?”
“這不都是你推理的麼?”蕭沉璧恨恨地瞪他一眼,“蕭大將軍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果然半點不假。”
蕭暮寒辨不出滋味來:“皇叔,我有錯麼?”
蕭沉璧揮揮手:“沒有,我只是自己心裡太煩了。”
蒼夜坐在牀上,背靠着牆,蒼白而俊美的容顏猶如冰雪雕成,毫無生氣,更沒有一點溫度。淡淡的日光透過天窗灑下來,給囚牢增添了些許暖意,可卻融化不了蒼夜眼底的冰寒。
在他沉寂的外表,內心卻洶涌着波瀾。昨天一天之內發生的事太多,令他來不及反應過來,恍惚有做夢的感覺。尤其是昨晚蕭暮寒說的那些話,給他帶來強烈的震撼,令他整夜失眠。無數次下意識地伸手撫到脖子裡,卻摸不到他熟悉的玉佩。而那玉佩現在在蕭沉璧手裡,那玉佩明明不是黎國所有,爲什麼蕭暮寒要說是黎國抱姿之玉?他又如何知道孟無憂與鳳璧這兩個名字?
鳳璧,這個名字恐怕只有母親與自己知道,蕭暮寒他是從哪裡得知的?他的話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你的親生父親,他是大鳳朝人,他叫……鳳璧。”母親彌留之際說的話猶在耳邊迴響,那個曾經美若天仙的女子,在耗盡生命的時候,乾澀的眼裡含着無盡的憂傷與不捨,喃喃祈求他的原諒,“娘對不起你,一直沒有告訴你真相,因爲娘說不出口,娘不忍心傷害你。夜兒,請原諒娘。你的出生只是一次意外,可娘真正喜歡你父親,不要怪他,將來,等你變得強大,憑着這塊玉佩,娘希望你能找到他。原諒娘,娘再也不能陪你了。”
他想告訴她,他早已知道他不是子擎的親生,他早已被子淹當成“雜種”,關在王宮裡盡情蹂躪。他知道她與別人有了他,可他不願觸痛她的心事,所以,他一直沒有提起。他想等她親口告訴他,可是,這一等就是三年。
也許是她難以啓齒,也許是她來不及訴說,她就帶着他的出生秘密走了。從此,他知道自己真正的父親是大鳳朝人,他叫鳳璧。可是,對這個消息,他的反應異常麻木。甚至,他連恨的力量都沒有了。他早已被兩年屈辱生活剝奪了真實的自我,剩下的只是一具空殼。而無極的訓練,又讓他成爲無心無情的機器。
可此刻,當他聽到“鳳璧”這兩個字時,他心裡竟燃起強烈的恨意。這種恨意猶如地獄的幽火,燒得沒有溫度,只有冰冷。這一切的一切,豈非都是拜他所賜?對,他給了自己生命,可他也給自己的生命帶來無窮的痛苦與折磨。
蒼夜只知有母,不知有父。所以,當子涵命他到大鳳朝來建立貔貅堂,策劃顛覆大鳳江山時,他沒有絲毫猶豫。子涵是他的恩人,而鳳璧,只是一個名字。
蕭暮寒與蕭沉璧,他們爲什麼要提起母親的名字?“我只希望,你能對我說實話,我知道的可能比你多得多。”蕭暮寒還知道什麼?關於大王的計劃?還是關於他父母?
無論哪個都不是他想要的。他不願意子涵的計劃敗露,若是被蕭重彥得了先機,揮戈南下,大王會不會還沒有準備好,會不會措手不及?
一念至此,他忽然想到,自己只知道奉命行事,根本不知道大王的全盤計劃。心裡隱隱有些失落,畢竟,在大王眼裡,自己只是一個殺手,算不得近臣,對不對?
若是蕭暮寒知道誰是他的父親?會有這種可能麼?不,沒必要,他也不想知道。對那個始亂終棄的男人,他不屑一顧。他更痛恨他迷惑了母親的心,令她至死都不肯怨他半分。她應該恨他的,這個無情無義的男人!
他努力壓下心頭躁亂的情緒,暗暗尋思,必須要找到一個逃跑的辦法,回到黎國去。他從牀上下來,支撐着兩條軟弱無力的腿,沿着牆角慢慢摸索。這個地方有機關,會不會也有密道?如果能借由密道逃脫,就不會引起獄卒的注意,他就能夠多些勝算。否則,以他現在重傷並服用了酥骨散的身子,他根本無力逃脫。
牆上夠得着的地方,每塊磚頭他都摸過去了。除了能夠啓開鐵環鐵鎖的那套裝置,別無異常。他蹲下身,胸口的內外傷同時被壓迫,疼得他眼前發黑。緩緩調勻呼吸,在地上一點點敲過去。然後,到牀前,伸手到牀鋪下。
“你在幹什麼?”牢門頓開的聲音伴隨着一聲嚴厲的喝斥。蒼夜回頭,見蕭沉璧與蕭暮寒出現在門口。揹着光,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只覺得蕭沉璧的樣子格外陰鬱。
蒼夜抿了抿脣,一言不發,坐到牀沿上。
蕭沉璧筆直地走過來,盯着他的眼睛。“不要試圖逃跑,你跑不掉的。這牢裡的確有機關,但機關內還有機關,機關重重,你根本解不開。”
蒼夜奇怪地看着他,爲什麼他不再像剛纔那樣聲色俱厲?爲什麼他看自己的目光那樣奇怪,好像有責怪、有痛心、有不捨,還有濃濃的悲哀?這樣複雜的表情,沒來由地令他一陣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