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纔剛剛露出魚肚白,遠處的羣山、近處的村郭都籠罩在淡淡的晨霧中,一輛馬車緩緩駛出七裡鎮,厚厚的車簾將馬車遮得嚴嚴實實。趕車人身穿褐衣,頭上扎着粗布頭巾,打扮得像個家僕。而馬車後另外跟着三名男子,卻是一色緊身青衣,做侍衛打扮。
馬車內坐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穿藍色衣衫,腰繫絲絛,身材消瘦,稍嫌孱弱,看起來像那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家少爺。而他旁邊則是一位兩鬢斑白的老者,慈眉善目,滿臉皺紋。
這老者似乎染病在身,臉色蠟黃,而馬車駛得很慢,也似乎在照顧着車內的老者。
家家戶戶的門依然緊閉着,長街寂寂,馬蹄踏着石板走過的聲音聽來越發清脆。少年閉着眼睛,彷彿在傾聽外面的聲音,又彷彿在回憶着什麼。
老者看他一眼,輕輕問道:“門主,你在想什麼?”
少年沒有睜眼,眉心卻有細微的皺褶:“我的玉佩落在蕭沉璧手裡,它是我娘留給我的唯一遺物,是我最珍貴的東西。”
這兩個人,一個是蒼夜,一個是鬱離。爲行走方便,蒼夜用了蕭暮寒教的易容術,給自己與幾名手下簡單地易了容。想起來倒覺得諷刺,蕭暮寒教會他易容術,他卻用它來對抗他。
蕭暮寒,想起這個人的時候,他會情不自禁想起他俊朗的笑容,想起他亮若星辰的眼睛,還有那雙眼睛裡流露的溫暖與真誠。在獄中的時候,他狠狠給了他一巴掌,罵他是個冷血無情的殺手,是個沒有靈魂、沒有血氣,只知道殺人的機器。那一巴掌打在蒼夜臉上,卻像烙在他心上。他的話,字字句句如利刃割開蒼夜的心。
蕭暮寒,如果不是各爲其主,我們會成爲好朋友,甚至好兄弟,是不是?可惜,我揹負着使命,不得不與你爲敵。
有時候,最大的敵人可能就是最瞭解你的那個人。蒼夜瞭解蕭暮寒,那種瞭解就好像是與生俱來的,從認識他的第一天起,就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鮮明。
惺惺相惜,可能會在傾蓋的片刻產生,也可能會在一場生死較量中產生。
他也會想起蕭沉璧,想起他狹長的鳳眼。那種淡淡的慵懶與尊貴是從骨子裡流露出來的,眼裡閃動的貓一般的光芒,可以在發現敵情的瞬間化作匕首。
玉佩在蕭沉璧手裡,而自己現在這副樣子,根本無力去追討回來,他連闖進逸王府都做不到。
爲了等鬱離的傷勢好一點再動身,他們在七裡鎮的據點待了三天。這三天內,他的手裡悄悄出去打探消息,卻奇怪地發現,外面風聲並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麼緊。從京城到京城外圍五十里地盤內,竟然沒有見到畫影圖形通緝他們的告示。
蒼夜不明白,連案發當地都不發告示,那麼更加不會全國範圍內追捕他們了。可是爲什麼?難道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以蕭重彥的英明果決,蕭沉璧與蕭暮寒兩人的能幹,他們怎麼可能輕易放過他?
還是他們已經掌握了證據,打算直接向黎國討債?如果這樣,一場風波就將降臨到大王頭上。他心中焦慮,想要返回黎國去,可是沒有子涵的命令,他不能自作主張。
於是,只能悄悄返回貔貅堂總壇,化解自己身上的酥骨散之毒,待恢復武功,一切都可以從頭來過。他,只要隨時待命就好。
獨孤玄離開七裡鎮,返回黎國時,送給他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叫做“吹髮”。那把匕首,讓他想起蕭暮寒曾經送給他的“龍鱗”。如今,這把匕首已經被他還給蕭暮寒。
曾經不善於思索,只知道動手的蒼夜,發現自己越來越多地陷入沉思,越來越多地回憶過去。而想的最多的,還是那位笑容清純如月的女子:南宮雨陌。
想起來的時候會心痛,絲絲縷縷的痛,不如潮水來得痛快,卻死死糾纏着他,連呼吸都能被絞住。
蒼夜,你什麼時候變成這副窩囊相了?難怪師父要生氣罰你。昔日那個殺伐狠絕的無極孤狼到哪裡去了?大王對你的栽培與信任,就換來你今日的憂柔與軟弱麼?
他恨自己,恨自己被外物牽絆,一個殺手有了牽絆,就有了弱點,再也不能痛快淋漓地殺人了。他,背離了殺手的軌道。而大王卻依舊不減對他的關懷與器重,在夜狼族叛逆與搭救他性命之間,大王選擇了先救他性命。
他覺得慚愧,愧對子涵。所以,他對自己發誓,所有的迷茫到此爲止,在離開七裡鎮之後,他將一切從頭開始,回到原來的蒼夜。
雨陌,忘了我,從此,我們永不交集……
山路的盡頭有一家客棧,門楣上寫着“不如歸去”四個字。看到這四個字,前來投宿的旅人會發出會心的一笑,然後看到客棧老闆和氣生財的臉,就算奔波勞累,也會有一絲賓至如歸的愜意。
蒼夜他們來時,大堂裡已經坐了很多用餐的人。問好空房,正想上樓,忽然聽到砰的一聲巨響,有人嗓音高昂地咒罵:“我就不信了,這貔貅堂難道是一羣鬼魅?殺了這麼多人,我們連他們的影都摸不到?就算是鬼,我他媽也要剝他們的皮,喝他們的血!”
“傅兄,小聲些。你喝多了,別驚擾到大家。”旁邊的人低聲勸他。
蒼夜的瞳孔中驟然泛起冰寒之意,只一瞬間,他彷彿已不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而是回到了殺手的本色。
可是這表情一閃而逝,他的眼睛又變得平靜無波。淡淡地看向發出喧譁的那一桌,大堂內其他人的目光也被他們吸引了過去。
那一桌一共四個人,剛纔拍案咒罵之人年約三十幾歲,長得頗有幾分豪邁的氣概,只是現在喝多了酒,滿臉通紅,眼神早就不清楚,罵人的時候也是舌頭僵硬。
另外兩人看起來像是兄弟,每人腰裡彆着一枝判官筆。面色赤紅,高鼻深目。
第四人是位二十幾歲的青年人,長得劍眉朗目、一臉正氣。剛纔勸告那位“傅兄”的就是他,此刻見別人注意,他輕咳了一聲,對姓傅的道:“傅兄不如先回房去休息?小弟扶你上去。”
姓傅的大搖其頭,喉嚨裡還在咕噥不清地罵着什麼,忽然回頭盯着那青年道:“你知道麼?那個貔貅堂的惡魔是個妖孽,他用美色迷花了別人的眼睛,才能輕易得手。見到他的人現在都死了,都死了……”
蒼夜向手下點頭,其中一人扶着鬱離,跟蒼夜一起,坐到離他們四人最近的一桌。
堂內的人聽他們講的是江湖事件,跟各自無關,也就紛紛掉開頭去,吃自己的飯。只有蒼夜幾人裝作點菜,暗暗豎起耳朵聽着。
姓傅的見自己的同伴一臉震驚地看着他,他呵呵笑起來,笑聲聽來就像嗚咽:“你知不知道,中原鐵劍薛放是我的好朋友,他一直是那麼心高氣傲的人,他靠挑戰武林前輩成名,十幾年來名聲久盛不衰。可他死了,死在那個惡魔手裡!”
青年愕然道:“可你怎麼知道他是被那惡魔迷了眼睛?難道……?”
“因爲他喜歡男色……這一點只有爲數極少的幾個人知道。如今,我也不想爲他隱瞞了,只要除去那個魔頭,他在九泉下也就瞑目了!他死的時候……他死的時候,滿臉都是驚豔的表情,就像被奪了魂魄一般……”
那對兄弟發出抽氣聲,而青年眼裡目光大盛,英俊的面容有些扭曲,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這種卑鄙無恥、用魅色殺人的妖孽,若被小爺撞見,一定狠狠劃花他的臉,讓他這輩子都害不了人!以前凌霄城主好歹是一位梟雄,想不到他死了這麼多年,武林中竟又出了這種妖孽!難道是正氣不足,所以妖風鼎盛?!”
蒼夜身旁的四名手下幾乎摁捺不住跳起來,可在蒼夜的目光震懾下,絲毫不敢動彈。只有各自握住拳頭,握得指節發白。
蒼夜脣邊緩緩露出一絲冷笑。這個青年,他認識,他是點蒼派掌門邱赫風的兒子邱洛偉。點蒼,還沒有交鋒過呢。可這邱洛偉嘴裡吐出的那些話,就像一枝枝毒箭射中了他的心臟。
心臟已經被毒性麻痹了,可神智卻特別清醒,渾身的血液都已沸騰起來,冷冷地燃燒着。用魅色殺人?呵呵,被污辱的是我,揹負罪名的也是我。齒間很冷,那種寒意早已化作身體的一部分,就像藏在他身體裡的武器。
那一桌人吃完飯,上樓休息去了。蒼夜也推開飯碗站起來,跟在他們後面上去,只是保持着一段距離。
邱洛偉進了左手第二間房,掩上房門,脫下外袍,洗把臉,坐在桌邊品茶。這時,他聽到有人敲門,以爲是夥計,正好茶壺裡沒水了,他想這夥計來得正好。說了聲:“進來。”
門開了,一位身穿青衣短襖的少年端着茶杯走進來,送到桌上,輕輕道:“客官,你的茶。”
邱洛偉擡頭,驀然怔住,雙眸中剎那間涌起驚豔之色。他像受了蠱惑一般,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走到少年面前,雙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兩人的距離很近,邱洛偉呼出的氣息灼熱地噴到少年臉上:“你……你是這裡的夥計?”
少年緩緩勾起脣,極致的美,彷彿無辜,卻充滿誘惑:“是。”
邱洛偉渾身一震,目光漸漸變得迷離,臉上露出如癡如醉的表情:“想不到……這荒野小店,竟然有你這種……”
伸手就往少年臉上撫去。少年瑟縮了一下:“客官,你…….請自重……”
邱洛偉一把拉住他,嘴脣幾乎湊到他臉上,吃吃道:“你長得這麼好,做夥計真是可惜了……”
一語未了,突然喉嚨裡發出“唔”的一聲,身子一僵,雙目圓睜,裡面充滿驚駭、不敢置信的表情,臉上卻還帶着來不及收去的癡迷,人仰面倒了下去。
在他倒下的同時,那把叫做“吹髮”的匕首被少年拔了出來。
“堂堂名門弟子……那又如何?”冷漠、譏誚的聲音輕輕散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