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秋水般清洌澄澈、華光瀲灩的眸,像極了孟無憂的樣子。蕭沉璧看着那雙眼睛,一陣恍惚、一陣心痛又一陣酸楚。曾經從酷似的眼睛裡看到柔情,看到如水底光影般交疊的迷離與憂傷,可是現在,他從這雙眼睛裡看到的只有戒備、疑惑、冷漠與敵意。
這是他的兒子麼?他在黎國經歷了什麼?爲什麼會淪爲殺手?爲什麼會對世界有着排斥一切的絕望?
他幾乎抑制不住自己,想要上前擁抱他,撫摸他那張消瘦俊美的臉龐,想用一位父親醇厚溫和的聲音,深情地喚他“夜兒”。
可是他不敢,他怕這些動作會驚醒眼前的夢,怕自己醒來,一切都成了空。他必須要從他嘴裡聽到事情的真相,確定孟無憂是他的母親,確定他是一位私生子,確定他只是被人利用,充當殺人的工具。
對他,他束手無策。因爲在他面前,他不再是那個表面慵懶散漫,內心果斷精明的龍鏡閣主,他只是一位惶惶不安又患得患失的父親。他甚至在心裡祈求孟無憂:無憂,如果你在天有靈,請告訴我,蒼夜,他是我們的兒子。
他走到牀前,緩了緩激盪的情緒,對蒼夜道:“躺到牀上去。”
蒼夜一愣:“你要幹什麼?”
“我替你換藥,重新包紮傷口。”不等蒼夜反應,他回身喚道,“來人!”
門外立刻走進一名侍衛,手中拎着藥箱,到牀前放下,向蕭沉璧施了一禮,轉身退出。蕭沉璧看着蒼夜,眼裡有不容置疑的威懾力,可是這種威懾力完全不像一位對手發出的,它沒有高高在上的壓迫感,只是那麼深沉。
蕭沉璧的表情,讓蒼夜錯疑他像位長輩。
蕭沉璧完全沒有注意到蒼夜眼裡冰冷牴觸的情緒,動作利索地解開蒼夜的衣襟,爲他重新上藥包紮。
看到蒼夜胸前一條條烏黑猙獰的傷痕,蕭沉璧的手顫抖了一下。那些鞭傷是他親手賜予的,不僅如此,他還親手抽了他一記耳光。掌心似乎還帶着麻麻的感覺,這種感覺蔓延到心裡,整顆心都在麻麻地痛。
蕭暮寒默默站在一邊,默默注視着蒼夜。這張臉越發蒼白消瘦了,眼睛顯得特別大,漆黑的瞳仁像無邊無際的夜,仔細看時,會不覺被他吞沒。可是他冷若冰霜的表情,將自己封得滴水不漏。蒼夜,他把自己與世界隔絕開來,他的心,究竟冰凍了多久?
他也曾看到他露出少年人特有的青澀表情,純淨得好像山間流過的泉水。那才應該是蒼夜,不是麼?那纔是吸引他,讓他欣賞、讓他疼惜的蒼夜,他還沒有得到確認的兄弟。
爲蒼夜包紮好傷口,又餵了他一粒培元丹,蕭沉璧站直身子,目注少年的眼睛,道:“好好想想,能與我們對峙多久。早點坦白,就少受點苦。”威脅的話,卻用低緩的語氣說出。蕭暮寒禁不住想笑,用這樣的語氣“威逼”一位重犯,簡直毫無殺傷力。
而蒼夜顯然也錯愕了。這個蕭沉璧,他究竟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是想讓自己的身體經受得住,然後用更重的酷刑來逼供麼?到目前爲止,他一個字也沒有招認,他們還想從他嘴裡掏出點什麼,所以纔不想讓他死?
既然你們不讓我死,我就活下去,找機會逃走。
心裡閃過這個念頭的時候,南宮雨陌的身影驀然浮現在他腦海中。心,狠狠痛起來,胸口有什麼地方被撕裂了,聽到流血的聲音。
雨陌,雨陌,這個名字,那麼清晰,又那麼縹緲。
天窗裡射入的陽光一點點移動,白天慢慢變成黑夜,黑夜再一點點轉入光明。日子就在這枯寂的牢獄生涯中過去,一天,兩天,三天。蕭沉璧與蕭暮寒每天都會來牢中一次,檢查蒼夜的傷口。蒼夜的的傷慢慢好起來,可是身體卻越來越虛弱,總是感覺胸口發悶,提不起氣來。走路的時候腳下虛浮無力,只是在牢中轉幾圈,就會頭暈眼花,渾身痠軟。
這種情況,已不單是中了酥骨散,倒有點病入膏肓的樣子。蒼夜想,莫不是自己真的得了什麼不治之症,生命在一天天耗盡?如果這樣,就把命還給老天爺吧。只是愧對大王的栽培,還沒有完成他的使命。
劉佑誠與李泊的案子遲遲得不到偵破,羣臣私下裡議論紛紛。而刑部傳出的最後消息是人犯被皇上押解到天牢去了,皇上要親自審問。可是這些日子過去,皇上按兵不動,沒有透露絲毫消息。羣臣猜測、費解,又不敢去問皇上。只有臣相、太傅等人旁敲側擊地在蕭重彥面前輕輕提幾句,蕭重彥卻諱莫如深。
兩位受害者的家屬忍不住了,聯合劉、李二人的門生、黨徒,向蕭重彥上書請命。請願書字字錐心泣血,用最忠誠的語言向皇帝施加壓力。
蕭重彥再也沉不住氣,把蕭沉璧與蕭暮寒叫到宮中,劈頭蓋臉一頓訓斥。九五之尊眼底燃燒着陰鬱的怒氣,扭曲的面容中似乎夾雜着別人無法理解的痛苦。蕭沉璧與蕭暮寒只道他痛失重臣,又覺得對不起兩人的家屬,所以纔有這番表現,所以暗暗自責、惶恐不已。蕭沉璧更是覺得自己因私廢公,對不起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