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養健用汽車,把希靈送到了火車站,又讓自己的隨從小李一路護送希靈。
希靈和他都沒有再多說什麼,等到上了火車,希靈趴在車窗前看月臺,月臺上燈光明亮,人也擁擠,何養健成了個黑黢黢的影子,面目不清。
她口中不言,心裡是歡喜的。這一趟天津沒白來,白子灝那個混蛋也流氓得好,若是沒有今天這一場危機,她也不知道何養健是這樣的掛念自己。沒頭沒緒的,能從國民飯店一路找到西餐館去,能說他沒用心思?能說他心裡沒有自己?
前半夜,小李把她送回了家。
她沒驚動旁人,自己悄悄的進了屋子。然後摸黑脫了衣服上了牀,她披着棉被抱着膝蓋,想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靜候着大哥來迎娶自己,當然是不甚現實,有可能要等到八十;但若說大哥真是對自己一分興趣也無,如今看來,倒也不甚準確。
有希望,希望卻又渺茫,這就折磨人了。
翌日清晨,容秀髮現了臥室內的希靈,很驚喜,甚至忍不住歡呼了一聲。她在家是獨生女,到了北京也沒有朋友,希靈就是她唯一的小伴兒。她忘記了希靈和自己的主僕之分,掀了棉被去呵她的癢,希靈登時就笑瘋了,張牙舞爪的想要反擊。兩人嘻嘻哈哈的鬧了一陣,末了收了手,希靈披頭散髮的坐起來,喘着粗氣擡手向後一捋亂髮,露出了蒼白尖俏的面孔:“這一趟沒有白去,大哥帶我去吃了一頓大菜,還用汽車拉着我逛了逛街。下次再有機會去天津,我一定把你也帶上!”
這幾句話讓她說得情深意重,不知怎的還有一點奶聲奶氣,彷彿她還是個很小的小女孩。容秀拍拍胸脯,告訴她“一直替你擔着心,就怕你走丟了”。
希靈向前一栽,把額頭抵上了容秀的胸膛:“我丟了,你就可以去伺候三小姐二小姐了,她們的房子都又大又暖和,平時的賞錢也多,屋子裡還有電燈和熱水。不像我這裡,什麼都沒有。”
容秀拍了拍她的後背,真心實意的答道:“你這話可真是瞧扁了我。”
希靈閉了眼睛,微微一笑,心裡評價:“傻子。”
在接下里的幾天裡,何府一派風平浪靜。林美文詩人託舜華送了一束鮮花給希靈,鮮花裡還附了一首奇長的情詩。而在鮮花到達希靈手中之時,那首情詩經了舜華的朗誦,已經傳遍了何府。詩人的才華當真是雅俗共賞的,連老媽子們都被他的情詩逗笑了。
希靈在向何太太請安的時候,得到了鮮花和情詩。在座的還有幾名失了寵的姨太太,以及二小姐舜敏、三小姐舜華兩個閒人。當着何太太的面,姨太太們不敢妄言,舜華越想那首詩越要笑,舜敏強忍了笑聲,對着希靈拱了拱手:“表妹,恭喜恭喜,丘比特給你派來了一位大才子呢!”
希靈安然的對何太太說道:“這人無聊得很,我對他是避之唯恐不及,往後可別讓三姐理他了。”
舜華擺了擺手,笑道:“其實林美文也沒什麼不好,至少,‘文質彬彬’四個字不是謬讚。”
這話說完,她就見希靈微笑着轉向了自己——除了嘴脣是微笑的之外,眉眼全是冷森森的黑,目光像錐子似的,惡狠狠的往人皮肉裡盯。
於是她的笑容僵了一下,再要細看希靈的表情時,希靈卻是若無其事的扭開臉,又去對何太太講話了。
舜華一點也不怕希靈,希靈也沒明着得罪過她,但她就是覺得這小蹄子不是一盞省油的燈——至少,不招她的喜歡。希靈那一眼讓她心裡彆扭了一下,再笑起來,就笑得不那麼歡暢了。
何太太看出來了,希靈對林詩人一點意思也沒有。林詩人也是個不爭氣的,只知道送花寫詩,不動真格的——如果林家肯差個媒人登門,那麼何太太以着舅母的身份,是很可以替希靈做主的。希靈這孩子她養了好些年,她和她的親孃也差不許多了。
可林家始終不出人,那何太太就沒招了。
幸而天下並不是只有林詩人一個閒散男子,何太太自有充足的存貨。丈夫,何總長,是不會對外甥女的婚姻大事感興趣了,二女兒三女兒自己還是孩子模樣,思來想去的,何太太決定等兒子回來了再作計議。
如此過了兩天,何養健並沒有回來,何太太卻是親自動身、往天津去了。
因爲何總長突發了腦充血,如今人在英國醫院裡,已經是人事不省了。
何總長是何府的頂樑柱,一聽說總長生了重病,何府立刻變了天,被一層陰霾籠罩了住。希靈躲在自己的小院子裡,容秀除了一天三頓去廚房取飯菜,也不肯多走多動。
希靈擺着一張哀慼擔憂的面孔,心中噼裡啪啦的撥算盤——對於舅舅,她的感情不深,因爲難得見面。舅舅當了一輩子官,不是區區總長二字可以概括的。他老人家類似一座發電廠,有他活着,何府是錦繡燦爛的琉璃世界;他沒了,那麼何府沒了電源,將來只能是一天一天的黯淡下去。當然,還有何養健——可何養健畢竟是個少爺出身,並且只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他再高再大再上進,也不能把他父親一生的心術與本領全繼承下來。
思及至此,希靈的心裡也有點打鼓。
接下來,希靈心中的鼓點越敲越急,天津那邊傳來的消息也越來越壞了。
舜敏和舜華全都動身去了天津——第一天去了,第二天,她們便一起披麻戴孝的哭着回了來。
何總長,去世了!
何府瞬間變成了個慘白的世界!
何養健回了來,不過是幾天不見,他整個人竟是瘦了一圈,孝服像是掛在了身上。他並沒有嚎啕大哭,單是紅着眼睛爲父親處理後事。何家有一個好處,就是兒女少,並且是獨生子,不會爲了分家產打官司。
希靈沒有機會和他搭話,只能是白天跟着旁人嚶嚶哭泣,晚上回了院子休息。這天傍晚,她正和容秀坐在藤蘿架下發呆,何養健忽然自己登了門。
很疲憊的在竹椅上坐下來,他壓出了椅子咯吱一聲響。希靈立刻支使容秀去沏茶,又問何養健:“大哥,除了眼下的事情,你還有別的心事嗎?”
何養健把兩隻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很難得的伸長了雙腿,垂下眼簾盯着膝蓋,他啞着嗓子低聲說道:“都是一些不知從何說起的雜事。二妹三妹陪着媽,我得了個空,就到你這裡來坐坐。你這裡清淨。”
緊接着他擡頭又道:“這幾天你別往前頭去,白子灝要代表他爸爸過來弔孝,讓他見了你,我怕他胡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