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過了中午,她起身下地,把自己的小皮箱拎起來放到了桌子上。
皮箱打開來,裡面嵌着一面挺大的鏡子。她用熱毛巾擦臉擦頭髮,然後重新擦胭脂抹口紅,把髮捲一個一個的整理好。最後合好箱子出了門,她下樓要去給何養健打電話。何總長在天津是有公館的,電話打到何公館裡去,必定能夠打聽到何養健的下落。
三步兩步的下了樓,她站到了電話機前。電話機前已經有人搶了先,正握着話筒高談闊論。她很耐心的等待着,同時又有點餓。
二十分鐘之後,她還等待着,一雙眼睛開始要噴火——前方男子給了她一個筆直高挑的背影,同時大說大笑不止,既有鸚鵡的活潑,又有磐石的屹然。
又過了五分鐘,希靈感覺自己要瘋了。
飢餓產生了虛火,燒得她在那人後方踱來踱去,渾身沒有一塊老實骨頭,兩隻手緊緊抓着裙襬,她很想張口噴火,把那人瞬間燒個灰飛煙滅。
又過了五分鐘。那人終於掛了電話向後轉,隨即一聳肩膀,“哎喲”了一聲。
因爲他看見自己面前站着個小姑娘,這姑娘像個要作怪的洋娃娃一樣,翻着兩隻大眼睛向上瞪着他,同時嫣紅的嘴脣抿成一條線,咯吱咯吱的咬着手指甲。
兩人對着瞪了片刻,男子扭頭看了看四周,然後擡手一指自己的鼻尖,大喇喇的問希靈:“我得罪你啦?”
希靈不能不許自己鬧脾氣,但只要這脾氣別大得出了格,那她就能把這脾氣一直壓到腳底下去。邁步繞過這名男子,她輕描淡寫的答道:“先生請讓一讓。”
螃蟹一樣橫挪一步,先生通情達理的真讓了,讓完之後又退了兩步,他從褲兜裡掏出鍍金煙盒,將一根香菸送到了口中叼住。希靈一邊叫號碼,一邊斜了眼睛溜他,結果這一眼溜得時機不對——叼着煙的先生也在溜她,二人一起斜着眼睛對視了一瞬。
希靈面無表情的收回了目光,對方則是一摁打火機,垂下眼簾吸燃了香菸。平心而論,他生的長身玉立,面孔白皙,配着一身筆挺西裝,倒也稱得上美男子三個字,吸菸的技術尤其高妙,如同香爐成精一般,可以叼着煙站立不動,同時七竅冒煙,像是要當場自焚。
希靈個子小,骨頭細,相應的,五臟六腑也脆弱。在煙氣之中咳嗽了幾聲,她和何公館的僕人通了話,僕人對她的來歷並不感興趣,她說她要找大少爺,僕人二話不說,真就把何養健給叫來了。
電話中的何養健顯然是很驚訝:“你怎麼來了?”
希靈得意的對着電話機笑:“我不能來嗎?聽說你昨天在臨走前去找了我,我擔心你是有要緊事對我講,就想了個辦法,追過來了。”
何養健在電話裡低低的微笑了:“哪有什麼要緊事,你也真是——”
後面的話沒說出來,大概這“真是”後面,不止一種評價。他隨即換了話題,又問:“你在哪裡?”
“國民飯店。”
何養健又驚訝的微笑了,誇獎希靈“本事不小”,竟能單槍匹馬的住進飯店裡去。
希靈一邊說話,一邊忍不住又瞟了那位先生一眼。那位先生正在公然旁聽她打電話,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希靈想自己大概是遇上那不正經的登徒子了,自己方纔說話不留意,興許也讓他聽出了自己是孤身一人。從林詩人對她的那五十多首讚美詩中,她知道自己在某些男子的眼中,也是美的,因爲看着年紀小,興許更讓登徒子們覺得自己好欺負。
一顆心提起來,她和何養健約定了今晚的見面時間,然後掛斷電話,匆匆的就往樓上房間裡走。果不其然,她剛一邁步,那登徒子就追上來了。
“哎。”他很沒規矩的出了聲:“小姑娘,你一個人啊?”
希靈故意露出警惕模樣:“我不認識你。”
那人腿長,輕而易舉的和她走成了肩並肩:“巧了,我也一個人。樓上有舞場,晚上賞我個面子,咱倆跳舞去唄!”
他說話時帶着淡淡的關外口音,並且非常的理直氣壯。
希靈板起了她的小臉蛋:“不了,晚上我有朋友要見。”
話音落下,她快跑幾步,匆匆的叫來茶房開了房門。身後那人還在喊:“嗨!你跑什麼?”
希靈“砰”的一聲關了房門上了鎖,死活不肯再出聲。活了十七年,第一次見到活的流氓,她也心驚。
傍晚時分,何養健找上門時,希靈才又見了天日。
她很想和何養健在這房間裡靜靜的談一談,然而何養健像要避嫌似的,見了她便張羅着要帶她出去吃晚飯。
於是希靈審時度勢,做了個小鳥依人的樣子,故意要緊挨着何養健往外走。哪知道兩人剛走到飯店大門口,迎面過來一男一女,正和他們走了個頂頭碰。希靈看了那對男女的面目,不由得一皺眉頭——男子她認識,正是下午所見的那個流氓;女子摩登妖嬈,則是像個舞女。流氓本是摟着舞女,見了希靈之後,他擡手卻是向前一拍何養健的肩膀,高聲大氣的嚷道:“嗨!原來你倆是一起的啊?”
希靈立刻望向何養健,就見何養健微微皺了眉頭,臉上現出了很勉強的笑意:“白老弟,好久不見了。”
白老弟收回手,一指希靈的鼻尖,依舊是對着何養健說話:“她是你的相好?”
何養健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老弟別開玩笑了,她是我的表妹。”
白老弟又問:“真表妹?不是相好的?”
何養健徹底皺起了眉毛:“老弟真是頑皮,但當着小姐的面開這種玩笑,還是不大適宜吧?”
白老弟不理何養健,這回乾脆的轉向希靈一鞠躬,然後擡頭笑道:“敝姓白,白子灝。小妹妹,別生氣啊,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和你交個朋友,你肯不肯賞我這個面子呢?”
希靈怯生生的垂頭後退了一步,不吭聲。
何養健這時低聲說道:“我表妹膽子小,不是愛玩愛鬧的性子,讓白老弟見笑了。我現在還有事,改天我們聚一聚,好不好?”
白子灝擡手齊眉,行了個滑稽的軍禮:“好,就按你說的,改天咱們聚一聚,到時候把咱們這位小妹妹也帶上。真,老何,我還以爲你家的妹子和你似的,也都人高馬大呢,沒想到你這小妹妹這麼漂亮,把我身邊這位都比成老爺們兒了。哎,哪天把你親妹妹也領出來讓我認識認識,表妹這麼好看,親妹妹也不能賴吧?”
希靈擡頭去看何養健,發現何養健氣得臉都黑了。
但何養健依舊是不失態。
直到兩人一起在飯店門口坐上汽車了,何養健才低聲說道:“表妹,很對不起,我讓那個姓白的侮辱了你。”
希靈反問道:“你怕他?他爹很厲害?”
何養健很有控制的做了個深呼吸,然後才答道:“豈止是厲害,連大總統都要給他爹三分面子。否則他怎麼能夠如此囂張?”
“那麼厲害的爹,怎麼會有這樣憊懶無賴的兒子?”
“白家是關外的響馬出身,哪裡會有什麼教養家風?”
說到這劉,何養健扭頭又看了希靈一眼,希靈感覺到了,他這一回對自己,是真抱歉了。無論雙方是否有愛情,至少,感情是有的,即便不多,那麼,一點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