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靈進了城裡最闊氣最摩登的理髮店,讓理髮匠按照本季巴黎最流行的髮式,把自己的頭髮又剪又燙,然後順路進了洋貨鋪子裡,她買東洋胭脂西洋粉。自從“守寡”之後,她一直是算計着花錢,總惦記着要給孩子攢家當,但是今天她破了戒,愛什麼買什麼,什麼貴買什麼,“不過了”!
衣裳也撿最新式的樣子做,把腰身儘量的向上提,讓裙襬遮住隆起的肚子。有了新衣裳,還得配新襪子新皮鞋;外頭這樣新,裡頭的內衣褲吊襪帶,當然也得新。希靈的眼睛還紅着,然而閉着嘴哼着歌,心裡頭一陣一陣的颳大風,風是狂喜的風,呼嘯而來,吹得她方寸大亂、如墜五里霧中。
傍晚時分,她回了家。工廠前門正是放工的時候,女工們成羣結隊的往外走,她便讓汽車停到了後門。小桐迎了出來,把汽車裡的大包小裹往屋子裡拎,希靈告訴他:“一會兒你去路口的裁縫店,我把你的衣料子直接放到那兒了,你晚上過去讓他量個尺寸就行。”
小桐忙忙碌碌,頭也不擡:“我有衣服穿。”
希靈說道:“我可不帶土包子出遠門。”
小桐反問道:“我一個跟班,土不土的有什麼關係?”
希靈一步邁到了他面前:“沒大沒小的東西,又跟我貧嘴是不是?”
她一生氣,小桐反倒是笑了,一邊笑一邊要往外走,希靈一把抓住了他:“慢着!往家叫一桌酒席,我招待招待那頭驢!”
希靈預備了好酒好菜,又預備了一個妖妖冶冶的小女人,哄得許大驢咧了大嘴,簡直不知道是該吃還是該笑。聽聞希靈要親自去上海見陸克淵,許大驢把大嘴稍稍合攏了些許,頗爲驚訝的說道:“太太,陸老闆沒說讓你去啊!”
希靈笑道:“我去見他,還需要他許可嗎?你把他的地址給我就成,其餘的不用你管。”
許大驢嘻嘻一笑,有些爲難:“可是太太,我也沒有老闆在上海的地址啊!”
希靈一點也不急,閒閒的說道:“沒有詳細的地址,你還不知道他大概的住處?上海是什麼樣,我沒去過,我也不知道,可我想應該也像這奉天一樣,有個東南西北。”
許大驢認真的想了想,末了搖了搖頭:“太太,不是我藏着掖着不告訴你,我是真不知道。我就聽人說,他是住在一個什麼朋友家。”
希靈笑了笑:“那就勞煩你這幾天多幫我打聽打聽了,橫豎現在發電報也是很快的,你不把地址給我問清楚,我就不放你走。”
說完這話,她向那小女人丟了個眼色,然後隨便找了個藉口,帶着小桐起身離去。許大驢這一回落進了酒食與女人的陷阱之中,登時就不能自拔了。
許大驢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對待上海的老闆忠心耿耿,對待奉天的老闆娘也一樣夠意思。經過一番打探之後,他最後告訴希靈:“我就問出了個大概的位置,不過他那個朋友姓金,您到了那兒找金公館,挑好房子找,肯定能找着。”
希靈也看出許大驢是真無隱瞞了,便像對待一隻榨乾了汁水的橘子一樣,輕輕巧巧的放他迴天津去了。
到了這個時候,她依然一團和氣的敷衍着金山,對外只說自己是要出門走個親戚。金山目前正處於事業的上升期,對於希靈和希靈的親戚,都是無暇關注,於是這天上午,希靈把工廠事務交給兩名可信任的婦女,然後帶着小桐出了門,直奔火車站去了。
希靈提前做了萬全的準備,爲了讓自己少受一點旅途之苦,她讓小桐給自己定了包廂票。從奉天到了北京,再從北京繼續南下,雖然中間需要換乘一次火車,但是她有包廂票買包廂票,沒有包廂票買頭等票,總不至於太受罪,而且的確是比乘船要快上些許。可饒是如此,幾天之後她下了火車,還是疲憊得面如土色。小桐一手拎着一隻大皮箱,還得照應着希靈,平時看着他像是個大人了,到了這分身乏術的時期,他急得滿頭大汗,又露出了孩子模樣。
“先找家旅館住下!”希靈強掙扎着對他說話:“先休息一夜,明天再去找他。”
小桐暈頭轉向的答應一聲,然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搬運的,竟也成功的將希靈和兩隻大皮箱,送到一家大旅館內的客房裡去了。
希靈見了牀,一屁股就坐了上去。小桐等夥計送來了涼開水,連忙倒了一杯給她,又問:“你肚子沒事吧?”
希靈那肚子這一陣子明顯見大,這讓小桐沒法不擔心她。
希靈喝了幾口水,然後擡手摸了摸肚子,一邊摸一邊又搖了頭:“沒事。”
說是沒事,其實還是有點事的,肚子裡的崽子有點不安分,儘管又是個耗子的尺寸,然而一路上手舞足蹈,時不時的就讓她疼一下。但是這話沒法對個男孩子細說,況且縱是想細說,她也說不清楚——上一個孩子生得糊里糊塗,她沒有得到任何經驗。
希靈又道:“今晚上咱們什麼都不幹了,好好睡一覺。你去問問,這旅館裡管不管伙食,有的話,就讓夥計送兩份客飯來,沒有的話,你出門買些東西回來吃。”廣池肝劃。
小桐答應一聲,拖着兩條腿往外跑,兩條腿沉甸甸的發硬。事到如今,他還是有些擔心希靈,因爲自己這樣一個活蹦亂跳的好小夥子,這一路都累得死去活來了,何況希靈?
但是她那樣剛愎自用不聽人言,他也沒辦法。
一夜過後,希靈沒起來牀,因爲腿腳全都浮腫得厲害。小桐也睡起了懶覺,兩人之間隔着一道牆,全都不吃不喝,孵蛋似的蜷在被窩裡發昏。如此又過了一天一夜,兩人實實在在是睡足了,這才蓬頭垢面的爬出被窩,恢復了人形。
希靈很細緻的洗了個澡,然後穿上一身半新不舊的連衣裙,又將兩串珊瑚珠子纏上了自己的手腕。珊瑚珠子紅紅的,一圈一圈的纏在腕子上,既是裝飾品,又可以遮蓋她腕上的鮮紅傷痕。最後對着鏡子轉了一圈,她沾沾自喜,感覺自己還是小而美的,如果把肚子遮嚴了,甚至還可以冒充大號洋娃娃去。
用手背蹭了蹭臉上多餘的胭脂,她拿起在奉天新購置的小手袋,然後笑吟吟的推門出去,隔着隔壁房門喊道:“小桐,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