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養健端坐在榮興當鋪裡,一言不發的慢慢喝茶。榮興當鋪是李孝忠和白子灝合夥開的買賣——起初是李孝忠說了算,然而買賣幹着幹着就換了東家,成了白子灝的產業。這家當鋪內有玄機,一般的平民百姓是不接待的,它只收那些旁人連想都不敢想的黑貨,比如有人從北邊運來了一批煙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買家,可以“當”到他這鋪子裡,而需要煙土的客人,也會光顧這家當鋪。大批的黑貨都是事先訂好了主顧的,不必臨時來當;但白子灝單是零零碎碎的收些東西,便足以不聲不響的發起橫財。
這家當鋪的門路太“野”了,想揩油也太容易了,所以白子灝特地的把它交給了何養健打理,因爲何養健一身半死不活的正氣,看着不像是佔起便宜沒夠的樣子。這樣何養健就一身兼了三職:去和陸克淵談判,管理當鋪,以及等白子灝走後,給白家看房子。
於是何養健就名正言順的接過了榮興當鋪的賬簿,接了沒有三天,他去找了白子灝,說道:“當鋪裡的大掌櫃上個月偷了兩把手槍和八包煙土。”
然後他把證據擺在了白子灝面前。白子灝早就覺得那位大掌櫃手腳不乾淨,這回一看,當即下了命令:“傳我的話,開了他!”
何養健問道:“讓誰頂替他?”
白子灝正滿腹心事,沒空搭理他,匆匆答道:“你看着辦!”
何養健答應了一聲,轉身走了。結果剛回當鋪,就遇上了混混登門鬧事。他好言好語的拿錢哄走了混混,然後出門前去面見了陸克淵。
非常深沉的開了口,他告訴陸克淵:“這幾天榮興當鋪歸我管理,還請陸先生高擡貴手,別讓它在我手裡出事。”陣央撲血。
陸先生老奸巨猾,立刻就聽出了他這話不對勁:“什麼意思?這幾天歸你管理,過幾天就不歸了?”
何養健答道:“過幾天等白先生回來了,自然就不用我管理了。”
陸先生遞給何養健一根香菸:“白子灝去哪裡了?”
何養健一擺手,拒絕了香菸:“白先生的腿傷有些反覆,打算去上海的醫院裡治一治。”
“哦……”
陸先生長長的“哦”過一聲之後,對着何養健意味深長的一笑。
“那沒問題!”他說:“你既然開口求到我這裡來了,我當然要給你一點面子。”
何養健聽聞此言,當即起身告辭,牌坊一樣的走回當鋪裡去了。
陸克淵也回了家,告訴希靈道:“白子灝要逃了。”
希靈聽了這話,很是鎮定,只說:“好啊,知道他要逃,把他抓回來也活活摔死就是了。”
陸克淵看着希靈微笑。希靈轉向他,一揚眉毛:“怎麼?你還怕我捨不得摔嗎?”
陸克淵當即搖了搖頭:“不,說別人捨不得,我信,說你捨不得,我不信。”
希靈下意識的擡手摸了摸平平的肚子,心裡對那沒了的小寶說話:“媽說給你報仇,就一定給你報仇!你安心的轉世投胎吧,你還投到媽的肚子裡,這回媽再也不讓別人傷害你了,誰敢再碰你一手指頭,我就把他的胳膊砍下來!”
一邊想,她一邊擡起頭,從前方的玻璃門上,她看見了自己雪白猙獰的面孔。於是擡手捂住臉搓了搓,她放下手,對着玻璃門笑了一下,笑過之後,她提起沉重的裙襬又滴溜溜的轉了個身,於是面孔甜美了,身姿也輕盈了,她又成了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姑娘。
陸克淵饒有興味的望着她這番行爲,沒出聲,怕打擾了她恢復原形。
白子灝若無其事,偷偷的準備走。陸克淵和希靈也是若無其事,偷偷的準備追。於是一時間天下居然太平起來,彷彿兩派仇敵忙於過年,要暫停鬥爭了。
白子灝怕走露風聲,又知道自己手下那幾位大管事的也都是惹人注目的人物,所以特地的啓用了容少珊。容少珊這人,因爲沒有什麼風光的歷史,是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所以只要他別當街裸奔去,那麼走到哪裡都不會引人注目。而且他雖然當爹當得一塌糊塗,做人也做得馬馬虎虎,但是讓他跑去輪船公司買幾張頭等艙的船票,他還是能做到的。支使這樣一位大小夥子似的老丈人去跑腿,女婿和女兒也都不心疼。
容少珊不辱使命,去到就把船票買了回來。這一回要走的人中,也有他老人家一位——白子灝和容秀肯帶着他,並非是願意給他養老,之所以讓他同行,是因爲他性情天真愛玩,僅從靈魂來看,大概比玉恆年長不了幾歲。玉恆現在見了狼狗都不搭理,唯獨和姥爺在一起,還能喃喃的說幾句話。而他這位姥爺也並沒有刻意的去哄孩子,孩子純粹是看姥爺玩得太歡,情不自禁的被他吸引了過去。
而且姥爺不嚇人,還愛偷着犯點小錯。容秀不許玉恆吃那些不易消化的零食,但是姥爺不管那一套,姥爺自己吃,也給外孫吃,吃着吃着看見媽媽來了,姥爺和外孫會一起嚇一跳。
到了這天凌晨,毫無預兆的,白家開了後門。輪椅放在汽車後備箱裡,容少珊抱着玉恆,容秀搬運着白子灝,一家四口上了汽車,不聲不響的就出發了。
汽車開到了碼頭,車門一開,汽車伕下去打開後備箱,把輪椅搬了出來。而容秀也從汽車裡拖出了白子灝,把他抱到了輪椅上。白子灝抱着一隻皮箱,容秀推着輪椅,腕子上也掛了一隻包袱,容少珊因爲幹什麼都是手忙腳亂,所以只負責抱着玉恆。
大清早的,天還沒亮,寒風凜冽,玉恆冷得直打哆嗦,容秀把白子灝的大衣領子立了立,又說:“把圍巾掖一掖,別吹了脖子。”
白子灝依言掖了圍巾,容秀又回了頭,讓容少珊到前頭走。說完這話她轉向前方,卻是發現前方出現了幾個黑影。
那黑影直奔了他們而來,及至走近了,領頭一人摘下帽子,對着容秀微微一躬身:“白太太,別來無恙?”
然後他順手把帽子扣到了白子灝的頭上:“趕得早不如趕得巧,看來我們也是有緣。”
白子灝目瞪口呆的仰起頭,而容秀也在風中打了結巴:“陸、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