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灝的確是摔了一跤,罪魁禍首是玉恆。
白宅的前後院門都是拴了狼狗看家護院的,玉恆儘管個頭和狗差不多高,但是閒極無聊,居然私自生出了逗狗的膽子。一貫玩忽職守的黃媽已經被容秀開銷掉了,換了個細心勤快的陳媽。陳媽什麼都好,就是老眼昏花,時常是一轉身的工夫,她就找不到少爺的影子了。
玉恆偷着和狼狗玩,從來沒人留意過,結果這天狼狗不知怎麼掙脫了繩索,竟然和他你追我趕的嬉鬧了起來。玉恆在前頭跌跌撞撞的跑,狼狗吐着長舌頭在後方追,一人一狗進了院子,玉恆的本意是請狗朋友進自己的屋子裡去,哪知道這時候容秀用輪椅推着白子灝出了正房房門,大狼狗“唿”的一下子向他們撲了過去,容秀嚇得一鬆手,結果輪椅上的白子灝向前一栽,直接就從水泥臺階上滾下去了。
臺階並不高,無論如何摔不死人,問題是白子灝的腦袋正好撞上了臺階棱角,一聲悶響過後,他足足昏迷了半個多小時,一個腦袋險些當場開了瓢。事後一追查狼狗的來歷,他勃然大怒,若不是容秀攔着,他就要把玉恆活吃了。
發落的結果,是陳媽帶着玉恆搬去了跨院裡住,等閒不許出現在白子灝面前。玉恆前些時日被陸克淵那場綁架嚇得病了一場,如今見識了他父親的雷霆之怒,嚇得先是哭,哭着哭着不哭了,咬着牙倒在地上,竟是現出了要抽風的徵兆。容秀慌忙抱着他逃離了白子灝,在沒人的安靜屋子裡,容秀百般的撫慰他,抱着他滿地來回的走。然而他瞪着眼咬着牙,依舊是不哭。
不哭,也不說話,直過了一個多禮拜,他才又向容秀開了口,然而話很少,語速也很慢。陳媽同時告訴容秀,說少爺添了尿牀的毛病——小孩子尿牀,並不算稀奇,問題是玉恆先前並不尿牀。
容秀這才緊張起來,懷疑孩子是讓白子灝給嚇壞了。心急如焚的把小金魚和小玩具擺在玉恆面前,她逗着他哄着他,然而玉恆像是對他那些寶貝失去了興趣,每天早上睜開眼睛,也不賴唧唧的跑出去找媽了。非得等到媽走進他屋子裡、走到他面前了,他才怯生生的向媽伸出雙手。陣上坑技。
容秀看見玉恆變成了這樣子,心疼死了,可是一句也不敢向白子灝抱怨。白子灝如今對她真是徹底敞開心扉了,臭脾氣是橫着耍。她有心冷他一天半天,不理他,可是一聽他很親的喊“秀兒”,就忍不住要心軟。
所以她就冷不下來,她就還是得管他。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纏着她墜着她,她從早到晚不得閒,身是累極了,然而心中很安然,靈魂不辛苦。
因爲她最愛的人,都在她身邊,都在她手裡。
況且她知道白子灝並不是胡鬧,他的脾氣都是有來歷、有原因的。男人在外頭的事業,她不懂,她只知道白子灝入了股子的買賣被陸克淵砸了好幾家。陸克淵找了日本人當靠山,敢和帶着中國兵的李孝忠對着幹了。
以着容秀的意思,她很想把家裡的細軟收拾收拾,然後帶上白子灝和玉恆,腳底抹油溜之大吉。然而這話她不敢說,她知道這話只要一出口,白子灝非得罵死自己不可。
容秀不知道自己是過慮了,白子灝其實並沒有罵她的癮,尤其是他現在心事沉重、比較忙,越發的沒有餘力對着太太撒野。若是可以的話,白子灝倒是很有興趣借她的雙腿一用,因爲李孝忠最近蠢得沒邊,他已經一見這位小表舅,就要像那條因衝撞他而被處死的大狼狗一樣,狂吠一場了。
李孝忠是爛泥扶不上牆,姑且不提了,白子灝放眼周圍,想找個有點人樣的代理人替自己交際奔走,結果找了一圈,僅感覺何養健還比較類人,其餘的全是畜生。何養健如今很像一條霜打了的茄子,當然還保持着相當的嚴肅,是條莊重的茄子,比一般人看着更尊貴些,於是白子灝一個電話打出去,喚狗似的把茄子先生喚了過來。
茄子先生飄然而至,雖然精神依然很萎靡,但頭髮整齊,皮鞋鋥亮,長袍儘管是舊的,可是一絲皺褶也沒有。站在白子灝面前,他的狀態介於不卑不亢和心如死灰之間。白子灝叼着一根香菸,手撐着矮榻仰臉看他,他面無表情,低頭也看着榻上的白子灝——白子灝照舊用一條毯子把從腰往下的部位全裹了起來,像條煙癮很重的男性人魚。
人魚和茄子兩位先生對視了片刻,末了茄子移開目光,人魚開了口:“哎,你最近忙什麼呢?”
茄子黯然答道:“沒什麼事做。”
人魚一邊噴煙一邊說話:“那你留下來,這幾天給我跑跑腿。”
茄子答道:“好。”
人魚向外一揮手:“滾吧!別出我家大門,等我隨時叫你!”
白宅前頭有幾間屋子,算是訪客們的等待之所,現在白宅並沒有訪客,所以何養健獨自坐在裡面,倒是很清靜。
房內燒着個熱烘烘的小洋爐子,何養健拉過椅子,就坐在小洋爐子旁邊取暖。離了白子灝的眼睛,他的情緒倒似乎是好了一點——其實,本來也沒有那麼糟。天無絕人之路,天都不絕他,他會自己絕了自己?
白子灝先前支使他做事,似乎做事是小,主要是想拿他當個奴才使喚取樂。現在白子灝焦頭爛額,何養健料想他應該沒有再拿自己消遣的閒心了。這回他讓自己“跑跑腿”,大概也不會是送信送錢之類的雜活了。
這很好,他也不願意總是死氣沉沉的閒着,他需要奔走、需要見人,需要一個復活的機會。
何養健在屋子裡坐了小半天,到了下午,白子灝果然給他派了差事,他領命而走,結果未等出大門,迎面卻是碰見了容秀。
容秀抱着玉恆,帶着個丫頭從外往裡走,冷不丁的和何養健打了個照面,她怔了怔,隨即含糊一笑——對待何養健,她不知道應該拿出怎樣的態度來才合適。
何養健也不讓她爲難,只冷漠的向她一點頭,然後腳步不停的向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