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像炸鍋的豆子,噼裡啪啦一陣接一陣的響。每一串都那麼歡樂、喜慶,家家戶戶笑逐顏開歡天喜地地迎接一年中最隆重的一餐——年夜飯。
卞愛在廚房裡忙活大半天,終於可以開飯了。
“大龍,放炮。”卞愛吩咐大龍。
很快,院子外響起急促的鞭炮聲,一股刺鼻的硫磺味飄來。卞愛吸吸鼻子,多麼熟悉的味道。
恍惚中,她彷彿看到瘦弱的媽媽歡快地忙進忙出,奶奶端着香酥的炸魚片從廚房的煙霧中走來。她和姐姐在院子玩跳繩,一聞到炸魚片的味道,像兩隻小饞貓立刻圍攏上來。
“別急,今天不限制,隨便吃。天天盼過年,終於盼來了……”奶奶笑呵呵地說,皺紋像門口的柿子樹皮,裂開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口子。
那時候,平時難得見葷腥,零食更是稀罕。大人的手把得死緊死緊的,一分錢也不肯給孩子。小孩子最盼望的是家裡來客,瘦癟癟的肚子總算撈着一頓大餐,肚子撐得難受。臉上樂開了花。
可時光如水,覆水難收。
逝者已去,歸於塵土。
卞愛不覺紅了眼睛,周圍的熱鬧加劇了她的落寞。
自小龍走後,劉姨又哭又鬧,一病不起。
警察上門覈實了情況,對方同意私了,但要求賠付全部的醫療費,精神損失費,誤工費,否則要依法辦事,追究小龍的刑事責任。
家裡愁雲密佈,冷冷清清。
本來就言語不多的父親愈加沉默地坐在門檻上,如果不是嘴裡間或吐出一個接一個的菸圈,你真的以爲那是一尊雕像。
卞愛把幾個簡單的素菜擺上桌,對門口的雕像說:“爸,進屋吃飯吧。”
雕像半晌才慢騰騰地起身,收拾菸斗,黑瘦的臉看不出情緒,抓起一個饅頭悶頭吃起來。
“哎呦,這個挨千刀的,把家裡全掏空了。讓我們以後還咋活?氣死我了。”
劉姨躺在牀上又開始哭鬧,外面的鞭炮提醒她,今天是大年三十,家家戶戶大團圓的日子,老百姓不遠千里萬里都要往家趕的日子,鞭炮聲似一聲聲悶雷,把她的心炸的七零八落,八爪撓心呀,“打小看大,我早就說,老二心大,性子野,不好管,趁早給他尋個媳婦,讓他有個管頭。你不聽,偏要等老大先把事辦了。結果咋樣?出事了吧!大年三十,天寒地凍,他一個人去了那麼遠的地方,兩眼一抹黑,在哪過年?在哪睡覺?能吃口熱乎飯嗎?能穿暖嗎?疼死我了,疼呀……”劉姨捶打着自己胸口。
“媽,小龍去了南方,那裡比咱這暖和。冬天都不用穿棉襖。”大龍端着飯進來安慰他娘。
卞愛豎起耳朵聽屋裡的動靜。
他不安慰還好,一安慰女人反而放生大哭。
“你個沒用的,沒良心的,你在家凍不着餓不着,可知老二孤孤單單一個人腳踩生地方,要啥沒啥,怎麼活?從小到大,他啥時候吃過這苦。”
“媽,老二嘴甜,機靈,討人喜歡,出去不會吃虧的。再說,他不是一直想出去看看嗎?借這個機會出去,說不定哪天回來成大款了呢?就像村裡的三娃一樣,有小汽車、小洋樓。”
“傻兒子,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你不明白的。嗚嗚……我可憐的兒啊……”說着,女人又嚎, 聲音像破鑼似的,嘶啞且刺耳。
卞愛看父親突然站起來,臉色陰得能滴出水來,眉毛擰成一團,“大龍,來吃飯。莫管她。”
大龍看看乾嚎的母親,又看看外間,“媽,別哭了,大過年的……該高興纔對……”
“滾,滾出去!老二走了,你們都高興,稱心如意了?”女人指着大龍。
大龍連忙擺手,“沒有,媽,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那個意思,那你是哪個意思。”
女人掀開被子,哧溜跳下牀,鞋也沒穿,跑到父親面前,“還有你,老東西!不管不問,淨裝好人?整天悶聲不響,鬼知道打啥壞主意。小龍呀……你走了,媽也活了,死了乾淨……”
“你……”父親氣的臉色鐵青,“小龍出了事,誰心裡好過?不好過能怎麼辦?日子就不過了?不還得過下去。你看不開,誰勸也沒用。心裡的事得自己想,想通了就好了。這些年來,我對他哥倆怎麼樣,你該有個數。”
“呸,老東西,有個屁數!你一早看老二不順眼,不肯拿錢給他蓋房子,倒有錢供着啥也不幹的姑娘讀書。一讀十幾年,誰家的姑娘十七大八了不往家拿一分錢,白吃白喝。啊,你說說看。老二要是你親兒子,你能不管不問嗎?你說,你能嗎?”
卞愛見女人腰若水桶,蓬頭垢面,跳着腳質問父親,活脫脫一個母夜叉。
“爲了小龍,家裡能賣的都賣了,可咱家沒錢沒勢,公安局又沒有認識的人……”大龍插嘴。
“閉嘴!”女人怒道,“你也是不中用的廢物,這麼大人了,一年到頭掙不了幾個子。”
父親盯着女人看了半天,嘴角抽動幾下,“小愛,大龍,吃飯。”
他們默默地吃飯,父親掏出菸袋猛吸幾口,他的臉迅速被悠悠藍煙淹沒。
女人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自己的種種不易。
卞愛看着她表演,接下來該是上吊了吧。一哭二鬧三上吊,她可是玩的爐火純青,登峰造極的。
果然,女人看沒人理會,爬起來,“娘呀,我不活了!沒法活了,沒臉活了。兒子走了,不知死活,家裡這個要錢,那個要錢。一年忙到頭,兩年忙到黑。還要貼補八竿子打不着的兔崽子,一個個都來喝血。我活個什麼勁,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扯着破鑼嗓子嚎叫,作勢向牆上撞。
見沒人攔,女人一個箭步衝到父親跟前,一把奪下他的菸斗,狠狠地甩在地上,“都盼老孃死,是吧?老孃偏不死。”
抓過酒杯,“咕咚”一聲下肚,
“老孃倒要吃飽喝足,好好活着。”
恨恨地咬手中的饅頭,恨恨地吞下去,彷彿是真咬在她恨的人身上那般解氣。
父親把一盤芹菜換到女人面前。
卞愛啞然失笑,這是什麼事!簡直不可理喻。
純屬借題發揮,指桑罵槐,無理取鬧。
其實女人最生她的氣,怪她白花家裡的錢。上次回來給方悅姐弟買點零食,被她知道了。從那以後,看她和你不順眼了。
年夜飯在一場鬧劇中結束。
夜深人靜,卞愛翻來覆去睡不着。
本來看在大龍小龍的份上,她可以不跟她計較,只盼父親將來老了,身邊能有人照看。
現在看來,你能指望一個視錢如命,胡攪蠻纏的人善待一個又窮又老的老人嗎?
她替父親感到悲哀、不值,父親用血汗把他們養大,供他們讀書,給他們蓋房子。一個父親該做的,他都做了。可那個女人呢,對她和姐姐做了什麼?逼姐姐早嫁,嫌棄她讀書,任奶奶一身生瘡,臭烘烘地死去……
難怪被黑化,後媽真的沒幾個好東西。
老話不假:有後媽就有後爸,親爸慢慢也變成後爸了。
父親的處境並不輕鬆,那隻怪他自己娶妻不賢,自作自受。多年來,事事順着那個女人,任由女人牽着鼻子走。對她這個女兒,極少過問。上大學以後,他們之間愈加疏遠。連對姐姐兩個孩子也極其冷漠。
女人那樣鬧,父親不但沒責怪她一句,還把菜端到她面前討好她。
卞愛心底一片悲涼,果然被吃的死死的。女人隨便耍點小手腕,他只有吃癟的份。
靠着姐姐的嫁妝她纔有繼續讀書的權利,和那個女人有半毛錢關係嗎?就連這點錢,她也覬覦。
生活像一團亂麻,卞愛理不出頭緒,索性披衣坐起。
此時,外面響起守歲的鞭炮聲。舊的一年過去,新的一年到來。
另一個可憐人也在掙扎。
“我不會出國的。爲什麼要處處安排我的人生?爲什麼要趕走小愛!爲什麼要這樣?”陳曉渡眼裡閃爍着怒火和不甘。
一桌美食無人問津。
“媽媽沒有趕走她,是她自己不辭而別的。”陳母試圖安撫兒子。
“就算你沒趕她,也一定做了讓她傷心的事,否則她怎麼會走?”
“你爲了一個女人和家裡鬧,看看你那點出息!男人最重要的是什麼?是事業,有了事業,還怕沒有女人。天下好女人,漂亮女人多如牛毛。”
“哼,”陳曉渡冷笑一下,“若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你以爲我和你一樣。”
“你……”老陳臉氣的煞白,“不管怎樣說,這事由不得的你。”說完拂袖離去。
夜深了。
陳曉渡立在窗前,眉頭微蹙,深眸憂鬱地凝視遠方的夜空。
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洪葉的病情總算穩定了。
洪葉爲他受傷,已讓他心裡愧疚,又因爲他和媽媽,害她痛到暈厥。他不忍心棄她於不顧。只好把小愛的事壓一壓。
小愛,她會理解我的,會照顧好自己平安到家的。
她爲什麼不寫信或者打電話,讓他知道她一切都好。
她一定是生他的氣了。
倏地,一個想法一閃而過,他緊閉的嘴角綻放出一抹笑意……
等着我,小愛,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