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家,卞愛實在待不下去,正月十五不到就趕回學校。
卞愛一個人走了十來里路山路到鎮上的車站坐車去城裡。一路上看見提着大包小包打工者,男男女女,一臉的焦急與滄桑,急急忙忙往前趕。
村裡打工的走的更早。初十不到就走了,一是票難買,二是晚了,廠裡招滿了人就找不到好活。這年頭,幹啥事都要趁早,早了才能抓住機遇。抓住了機遇就抓住了生財之道。第一批下海的,第一批炒股的,第一批做淘寶的,第一批搞房地產的,第一批出國的……這些第一不僅有敏銳的洞察力更是早起的鳥兒,在時代的浪潮裡各顯神通、摸爬滾打,最終成爲行業的翹楚,掘到了第一桶金,最終羽化蝶變。
一輩子和土地山林爲伍的家鄉人如今也加入打工的浪潮,漸漸適應了外面的精彩世界,靠着勤勞能幹的雙手改變生活。
他們是逆風遷徙的候鳥,春天飛走,年底飛來。
卞琳幾天前也跟着村裡的人出門打工去了。爲了生活,家裡的孩子也顧不上。走的時候,兩個孩子抱着她的腿,不讓她走。
卞琳的眼圈紅了,她極力忍住不讓眼淚落下來。安慰了孩子幾句,狠心掰開孩子的手,扛起揹包走出家門。
她怕自己一心軟就走不了了。捨不得有什麼辦法?她不甘心過這樣的苦日子,丈夫指望不上,她不指望。她不信自己有手有腳又勤快會掙不到錢?走出村子的時候,眼淚到底沒忍住,撲簌簌地落下來。冷風吹的樹枝嗚嗚作響,灰色的光禿禿的山頭看不到希望。
希望在哪兒呢?日子會好起來嗎?她不知道。
卞愛雖然人在學校,心裡依然惦記家裡的奶奶,遠方的姐姐。總有一種不詳的預感:家裡可能會出事。
果然,五一沒到,收到姐姐一封信,信中說,奶奶已病逝。他們太狠心,到底沒把奶奶送醫院救治。父親嗜酒成性,家裡大小事情全由劉姨處理。劉姨的兒子要結婚,父親把家裡所有的積蓄拿出來爲養子蓋新房,此事徹底寒了姐姐的心。
當初爲了還債出嫁,父親連一件像樣的陪嫁都沒給,她白手起家,小小年紀就嫁人操勞。如今爲了養子,血本都拿出來,全然不顧還在讀書的卞愛。
握着姐姐的信,卞愛不禁悲從中來,扶在教室的桌子上無聲地抽泣,單薄的肩膀不停地聳動。哭吧,淚水雖然解決不了問題,至少可以讓人心裡好過一些。
東野圭吾曾說:誰都想生在好人家,可無法選擇父母,發給你什麼樣的牌,你就只能儘量打好。
握着老天發下的一把爛牌,卞愛一直努力想打得好些,再好些。從上小學起,每學期至少一個獎狀,直到初中畢業。
家裡一面獎狀牆,也無法點亮破碎的家。高中是全班唯一一個考上重點大學的女生,當然也是全村第一個女大學生,每學期一等獎學金的獲得者。
這些有用什麼用呢?如今,沒有了疼愛她的奶奶,家徹底成了回不去的地方。她這種缺乏愛和安全感的女孩,拼盡全力活成生活中的勵志女生,因而深知生活不易凡事太過嚴肅和小心,缺乏幽默,內心深處是自卑多疑的。
良久,卞愛擡頭向窗外望去,一雙眼紅腫的讓人心疼。
正是人間最美四月天,春深日暖,繁花點點,落紅無數。 光在流年的影子裡逝去,桑樹在光的溫暖下抽芽。往年此時,奶奶該去插秧了。奶奶彎着腰把一顆顆綠油油的稻秧插在水裡。想到幾個月後就是一穗穗沉甸甸的稻穀,奶奶的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
回來的路上,順便採些山上的桑葉,洗乾淨,晾乾,喂蠶寶寶。四十多天後,經過四次脫皮,成爲熟蠶,吐絲結繭。半張蠶由蟻蠶到熟蠶,食量越來越大,桑葉由開始的一小把到一小籃,再到一揹簍,或幾揹簍。清理蠶砂,快上架的那幾天晚上要熬夜餵食,非常辛苦。勤勞的奶奶每年養三季,賣繭的錢大多成了卞愛的學費。
短短兩月,奶奶離開人世,姐姐漂泊他鄉,父親自私冷血,一樁樁,一件件,似一塊塊巨石壓在她胸口,讓她感到呼吸困難,眼前一片黑暗。
夕陽穿過窗戶,射進教室,薔薇綠葉濃密,嬌嫩的花苞小巧玲瓏。滿架薔薇不久將次第開放,粉色的花瓣無比嬌柔沐浴着初夏和煦的陽光,經年往事在記憶的脈絡裡打溼眼眶,恨不能遺忘。
曾經最愛聽奶奶的歌謠,從今後無人來唱。
“奶奶,奶奶。”卞愛心痛欲碎,輕聲低語。
“小愛,你怎麼啦?發生什麼事?”陳曉渡走了進來,“ 我打電話到你宿舍,沒人接,我想你可能在這兒。”
卞愛趕緊擦乾眼淚,嘴角咧了一下,擠出一個勉強的笑。
“告訴我。到底怎麼啦?”他雙手按住她的肩膀,“怎麼哭了?”
“沒事的。”
“眼睛這麼紅,還說沒事?”
“真沒事,一點家裡的事。”
“那我們去吃飯。”陳曉渡很自然地去拉她的手,卞愛掙扎一下,無奈被緊緊攥住,只好作罷。
卞愛想起姐姐的話,好好讀書,等工作穩定再處朋友,眼前家裡的變故讓她對陳曉渡的愛有了放棄的念頭,她這樣的人,這樣的家庭出身,談愛是奢侈且不合時宜的。
回來的路上,夜幕降臨。路燈拉長他們的身影。他們手拉手,走進操場,坐在升旗臺。夜色微涼,月光如水,一隻貓跑過去消失在遠處的野草裡。 多麼虛幻的美好。卞愛手託下巴,悲傷地想。她要找個合適機會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
“小愛,我帶你去個地方。”
“哪裡?”
“去了就知道了。”
陳曉渡帶卞愛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那年最火的電影《黃河絕戀》。卞愛被電影中安潔的勇敢自信樂觀及犧牲精神深深地感動了。
黃河岸邊。過了河就到家了。安潔興奮地像一個小姑娘。她問美國士兵保羅,“還有膠捲嗎?”
“有。”
“能幫我拍張照片嗎?”
“No problem。”保羅說。
透過鏡頭,保羅看見安潔像鳥兒一樣張開雙臂,明亮的大眼睛微微閉着,站在氣勢磅礴的黃河邊,下巴上揚。一個飛翔的姿勢。
渾濁的黃河水河猶如萬馬奔騰,呼嘯而下,怕打着岩石。大自然雄偉壯觀的氣勢反襯出安潔的快樂和純潔。一瞬間,他愛上了這個東方女孩。他喊她angle。
護送保羅過黃河時,後面的日本兵追來。爲了讓保羅活下來,安潔不忍成爲保羅的負累,拿出小刀割斷連接她和保羅的繩子。
安潔被洶涌的黃河水捲走,頃刻消失不見。
出了影院,卞愛還沉浸在電影裡,情緒低落,鼻子發酸。她還在爲安潔難過。
要是她遇到類似的情況,她會怎麼做呢?爲了愛人,她能做到安潔那樣嗎?
卞愛又在胡思亂想了。
陳曉渡陪着她一直往前走,不知不覺走出城市,來到郊外。
夜晚的郊外,星星格外明亮,眨着眼對他們笑。
遠處,幾處人家的燈火在閃爍。
青蛙在稻田裡唱歌,微風送來稻子的清香,流螢點點飛入草叢之中,清清淺淺的憂傷在青青的禾苗上流淌,露珠挽着時光之水從夜色裡走來。
兩人肩並肩站立在窄窄的田埂上看星星。
卞愛黑色的長髮融入夜色,夜色卻遮不住她泉水般清澈的眼睛。
“小愛。”陳曉渡低語。
“……”卞愛沒有迴應。
“小愛,我喜歡你,我愛你。”
陳曉渡的聲音低沉沙啞,自帶迷人的性感。
卞愛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突然擊中,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擁入結實寬厚的懷抱……
一陣頭暈目眩,卞愛看不清了,周圍的事物看不清了,彷彿身處層層迷霧之中,辯不出方向。
陳曉渡低下頭,嘴脣輕輕地覆在她的之上。
卞愛感覺一股涼意從嘴角傳來。繼而,她聞到一股屬於他的獨特味道。
他一隻手擁住她的細腰,另一隻手捧起她的臉,輕輕吻她的嘴脣、鼻子、眼睛,生怕弄疼了她。最後停留在她光潔的額頭,久久不肯挪開……
他的吻那麼輕,輕如空氣拂過羽毛的微微顫抖;那麼柔,柔若蠶絲纏繞肌膚的熨帖溫柔……
天地一片安靜,柔情似水的夜連呼吸都放慢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