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姐姐
青灰色的山脊像巨龍的脊背彎彎曲曲,橫亙在霧濛濛的天空下。
落葉滿地,行人稀少。
城裡還是一派金秋美景,這兒卻一片肅殺,好像另一個世界。
卞愛裹緊身上的黑色外套,心情像此刻的天氣,灰暗,沉重。
卞愛重重地呼口氣,推開虛掩的院門,院子裡沒有人。
人呢?人去哪兒啦!
她加快腳步,直到走進堂屋,纔看見父親坐在竹椅上,眼睛閉着,好像睡覺了。
卞愛剛要開口。
父親說:“打聽到了沒?賠償多少?”
“爸,爸。是我。”
父親睜開眼,吃驚地看着她,“小愛,你不在學校,回家幹嘛?這麼遠的路,來回一趟不花錢?”
“爸,姐姐的事是真的。姐姐她真的……死了。”
“死了。”
卞愛一聽,眼淚就出來了,“爲什麼?”
父親沉默了一下, “還說那些幹啥,人都走了。”
“姐姐人在哪兒?”
“埋下地了。”
竟然連姐姐最後一面也沒看到,卞愛泣不成聲地說:“爲什麼不告訴我?爲什麼不等我回來?”
“學業重要。你回來也改變不了什麼。早日入土爲安也好。這就是命。咱鄉下人的命賤,不值錢。在外面打工出事的多了去了。”
父親如此冷靜,又如此淡漠,彷彿出事的不是姐姐,而是別人家的孩子。
卞愛由悲傷轉爲憤怒,她擦乾眼淚,憤憤地說,“學業重要。姐姐不重要嗎?”
一進門,父親就責懷怪她自作主張跑回家,多花錢。錢就那麼重要?比自己見姐姐最後一面還重要?她實在不能理解父親這種不近人情的做法。”
父親不理她,” 啥重要不重要的。家裡不用你管,明天趕緊回學校去。”
“不,我要去看姐姐。”
“有啥好看的?你姐一走,他們和咱還有啥關係?”
“怎麼沒關係?方悅姐倆是姐姐的孩子,身上有你四分之一的血。”
“少在哪擺大道理。幾分之幾我不懂,我只知道你下半年的生活費別家裡指望!”
男人說完,看也不看卞愛,拿起菸袋,走了。
幾十年來,外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爲什麼父親的思想還是原地踏步,故步自封。連失去自己的孩子都能無動於衷。連自己的親外孫都毫不顧忌。
難道就因爲姐姐是女兒。
因爲貧窮和落後,人們對女性的偏見和苛責到何種程度,若不是親身經歷,真的很難相信。
第二天。
方向在前,卞愛和方悅姐倆在後。
不一會,方向在一座新墳前停下來。
墳頭,白幡垂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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墳上,新土未乾。
墳前,灰燼裡幾朵殘缺的紙花。
一切的一切彷彿在告訴人們,這裡剛剛發生的不幸。
卞愛呆呆地看着這一抔黃土,她不相信這裡長眠着親愛的姐姐。她覺得姐姐只是和往年一樣出門打工去了,說不定明天就給她打電話,給她講廠裡的趣事。
一個個鏡頭在腦海閃過,帶她玩耍的姐姐,嫁人的姐姐,田埂上拉車的姐姐,竈臺上忙碌的姐姐,爲她送雨衣的姐姐,逗她開心的姐姐,姐姐的身影在眼前交錯,聚攏,重疊。
卞愛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進了眼睛,又痛又脹,眼前一片模糊,她想張開叫,可喉嚨彷彿有塊石頭,發不出聲音。胸口傳來陣陣巨痛,她臉色青白,不得不蹲坐下來,用手捂住冰冷碎裂的心臟。
“小愛,小愛。”
方向驚呼着跑過來,手忙腳亂地掐人中,拍後背。一通忙活,那一口氣才順下去,卞愛抱住方悅哭的不能自抑。
方向抱住兒子,發出負傷野獸般的低鳴。
小男孩嚇壞了,小嘴撇撇,也哭了。
哭聲被秋風吹散,在寂靜的山野裡傳出去很遠很遠。
良久,方向說:“悅悅,把小姨扶起來。咱們回家。”
方悅去扶卞愛,卞愛試了幾次才從地上站起來,她這時才發現自己的腿早已失去了知覺。
回去的路上,小男孩問:“姐,我想媽媽了。媽媽在哪裡?”
“媽媽死了,在那裡”方悅直指指身後某個地方。
“不,悅悅,媽媽沒死,她在我們的心裡。”卞愛說,“媽媽去找外婆了。”
“外婆在哪兒?”
“天上。”卞愛指着天最亮的星對姐弟倆說,“看見那顆最亮的星星了嗎?那是外婆,外婆左邊是媽媽,右邊的是太婆。”
“哦!”小男孩似乎聽懂了,“那如果以後我想媽媽了,對着它喊,它能聽見嗎?”
“能。”
“媽媽,媽媽。”小男孩對着天空喊,“小姨,媽媽聽見了。看,她對我眨眼睛呢。”
卞愛的眼裡又一次蒙上一層厚厚的水氣,她吸了吸鼻子。
方向把兒子拉過來,“別纏着小姨了,來,爸爸背。”
回到家的時候,小男孩在爸爸的背上睡覺了。
方向替兒子蓋好被子,慌忙去做飯。
卞愛發現不過短短几天的時間,姐夫的背彎了,走路的步伐也慢了。
卞愛給方悅洗頭,剪指甲,又蒐羅一堆衣服泡在水裡。
一直忙到深夜才休息。
第二天,東方微亮。
卞愛便起牀了。
“我送你。”方向說。
“你在家看孩子,這兒離車站不遠。不要送了。”
“小愛……”方向搓了下手,好像有點遲疑,“有個事和你說一下。”
卞愛看着老實巴交的男人,等他說下去。
“就是那個,那個……昨天劉姨來要撫卹金。你能不能和家裡說說,讓他們放棄。你看,兩個孩子這麼小,讀書,穿衣,升學。處處要花錢。我工資也不高,那點錢也不禁花,是不是?”
卞愛這才明白,父親那句,打聽到了沒,賠償多少的含義。他們居然要撫卹金。
劉姨和父親身體健康,年紀不老,放棄也沒什麼。等將來需要人照顧,她願意贍養。
“姐夫,回到學校,我寫信和家裡說。你看好孩子,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啊。”
“哎。”
“我走了。”
卞愛提起帆布包正要出門。方悅突然赤着腳從屋裡跑出來,抱住卞愛的腰,“小姨,你別走,好嗎?”
“悅悅,聽話。放開小姨,不然,早班車就趕不上了。”方向拉女兒的手。
方悅不肯,緊緊地抱着。
“小姨,我不讓你走。”
“悅悅,這孩子,一點不懂事。”
“悅悅,小姨放假再來看你。好不好?”
“不好。我不讓你走。”方悅哭着說。
昨天睡覺,方悅說沒有媽媽,她怕黑,不讓關燈。燈就亮了一夜。可憐的孩子,還不習慣沒有媽媽的生活。
卞愛抱着方悅,安撫了大半個小時。方悅還是不肯撒手。
最後,方向急了,硬把女兒從卞愛身上扒下來。
方悅又哭又踢,卞愛心裡難受,流着淚出了方家大門向車站趕去。
再不走,她真的趕不上城裡的火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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