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地窖裡面,只亮着一盞馬燈,馬燈那豆大的火苗散發出昏黃的光,這點光只夠照亮馬燈底下的木桌,那是兩張拼接在一起的長桌,上面整整齊齊地放着十三隻籠子,每一隻籠子裡面都關着一條狗,除了一條又老又癩的狗之外,其他的狗全都昏睡着。
那條老狗看上去有些奄奄一息,眼睛始終閉着,眼角堆積着渾濁的分泌物,老狗的鼻子是灰白顏色,從老狗的腹腔之中,時而能夠聽到一陣咕嚕嚕的聲響,顯然它已經餓到了極點,但是它卻偏偏不肯去碰嘴邊的一塊生牛排。
其他十二條狗全都靜靜地躺着,它們的脖頸上,無一例外都套着一個奇特的項圈,那個項圈是由厚銅片彎曲而成,用特殊的鎖釦鎖緊,厚銅片上雕刻着一組普通人根本不認識的文字。
在項圈上方的中央,還頂着一塊像是徽章一般的東西,徽章上的圖案,是六個由圓和三角組成的奇特幾何圖形。
一根極爲纖細的橡膠軟管和項圈相連,這十二根橡膠軟管,同時也和一個小號燒瓶相連,那個燒瓶裡面,裝着一些微微散發着藍光的液體。
無論是徽章上的幾何圖形,還是那些神秘文字,此刻同樣閃爍着異樣的藍光。
在地窖陰暗的角落裡面,坐着一個漆黑的人影,這個人身上穿着厚重的連着帽頭罩的長袍,他彎曲着背脊低着頭,根本就無法看清面孔。
這個人的面前,擺着一張類似祈禱用的小木桌,木桌的左側放着一本書,另一邊放着一排貼着不同顏色標籤的墨水瓶,每一個墨水瓶上都插着一支鵝毛筆。
雖然光線極爲黯淡,卻絲毫不影響那個人閱讀和書寫,無論是書上印的文字,還是那些墨水,全都閃爍着微亮的光芒。
大概一小時之後,那個人輕輕嘆息了一聲,將書本合攏,並且舒展身體打了個哈欠。
看書的正是赫爾,閱讀這本書對於他來說,非常吃力。
那上面的文字很多都不認識,所以只能一邊查字典一邊閱讀,就算這樣,翻譯過來的內容,仍舊顯得晦澀難懂。
隨手翻了翻筆記,凡是他能夠理解的地方,全都用另外一種顏色的墨水標記出來,並寫上了註釋。
可惜他能夠理解的不到百分之一,他唯一收穫較大的,就只有認識了不少單詞,並且熟悉了語法。
推開木桌站起身來,赫爾活動了一下手腳之後,終於有些明白,爲什麼大多數魔法師的身體都很孱弱,魔法師坐在桌子前面的時間實在太長了。
一連翻了幾個空翻,又練了一趟踢打術,直到大汗淋漓,赫爾才感到稍微輕鬆了一些。
這套踢打術,是他接受間諜訓練得到的收穫之一。
赫爾不得不承認,軍事情報處並非他以往認爲的那樣一無是處,裡面確實聚集了許多亞法各方面的精英。
就拿傳授格鬥技的教練來說,此人幾乎精通所有的武器和各種格鬥技巧,甚至對非人類的一些格鬥技藝都有所研究,赫爾就親眼見過他運用傳說之中的劍詠術,劍詠術是精靈一族獨有的技藝。
踢打術可以算是這位格鬥教練替赫爾量身訂製的格鬥技,正好適合缺乏力量和爆發力,但是身形敏捷、耐力也不錯的他。
圍着長桌轉了一圈,看到那條老狗仍舊碰也沒碰那塊肉排,赫爾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只得從旁邊的盤子裡又取了一塊肉排扔了進去。
那條老狗翻了翻眼皮,仍舊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赫爾拿這條老狗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只得轉過身關注另外那十二條狗。
燒瓶裡面的藍色液體已經快要見底,赫爾隨手打開其中的一個籠子,將手掌探了進去,輕輕按在那條獵犬的頭上。
隨着赫爾的意識轉動,那條獵犬時而睜開一隻眼睛,時而動了動腿,時而又搖動一下尾巴。
看到自己能夠控制那條獵狗做一些簡單的動作,赫爾知道自己的第一次魔法試驗終於成功了!
和其他魔法師比起來,他的起點很高,別人一開始最多用老鼠或者兔子進行試驗,他卻直接用十二條兇悍強壯的獵犬。
現在唯一讓他有點頭痛的,就只有那第十三條狗。
從地窖回到大廳之前,赫爾早已脫掉了那件長袍,他並不希望其他人看到那件長袍、魔法師、墨水盒以及他做的筆記。
恰好地窖裡面有一個很隱蔽的小保險箱,赫爾將所有重要的東西,全都放在了裡面。
爲了更加隱蔽,他用從軍事情報處學來的技巧,對保險箱進行了一番改造,用一塊隔板僞裝成底部,真正重要的東西全都放在了那塊隔板的後面。
之所以要進行這樣的僞裝是因爲,只要有一個魔法學徒的幫忙,任何暗門和夾層都無法隱藏,檢查的方法是用一種叫“秘門偵測”的魔法。
“秘門偵測”的原理,赫爾知道得相當清楚。
那是利用聲波在同一種材質之中傳播速度一致,但是隻要遇到縫隙或者其他材質,傳播速度就會有所變化的原理,在牆壁或者地板上製造一場小型的爆炸,以檢查是否存在隱秘暗門的方法。
能夠用來對付“秘門偵測”的方法有好幾種,秘門底下的秘門就是其中的一種,這同樣也是間諜訓練的結果。
不過這並不是最爲穩妥的辦法,想要真正躲過“秘門偵測”唯一的辦法,是將秘密入口設在水下。
赫爾就打算這樣做,他讓工人拆掉了和浴室緊靠在一起的傭人房間,新的浴室有原來的三倍那麼大,不過赫爾只讓那些工人完成初步的工作,停工的理由是他已經沒錢了。
大廳的桌子上放着今天的報紙,那是他僱的鐘點傭工拿進來的,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幫他整理臥室和清掃房間。
赫爾隨手翻了翻報紙,突然間,一條新聞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
這條新聞正是有關貝魯當局,對佔領區亞法人財產的處置。
貝魯當局將佔領地的居民劃分爲七個等級,官員和世襲貴族被劃入第一等級;控制礦山、鋼鐵廠、各類大型製造工廠的企業家,和經營大宗礦石、原料、金屬製品交易的大商人是第二等級。
這些人的財產無一例外被徹底剝奪。
赫爾反覆看了幾遍報紙,確認自己並沒有絲毫疏漏,不知道貝魯當局到底是疏忽還是故意,前兩個等級之中沒有銀行家的位置。
就連他都知道,銀行的地位有多麼重要,那些礦山和工廠,看上去經營者各自不同,實際上全都得看銀行的眼色。
赫爾暗自猜測,這其中或許有什麼不爲人知的幕後交易,不過這件事情應該用不着他來管,他記得同時受訓的人裡面,至少有六個人選擇了會計的身份,如何進入銀行內部,查清楚內幕,想必是他們的使命。
將報紙放下,赫爾稍稍鬆了口氣。
按照報紙上的劃分類型,他相當於第五類人,對於他們的財產,當局似乎沒有打算沒收,雖然最後還留着一個“按需徵用”的條款,不過赫爾相信,自己應該不可能如此倒黴。
雖然是意外飛來的一筆橫財,不過赫爾對於自己的財富一向都很關注,更何況這筆錢同樣也是他冒險充當間諜的酬勞。
將報紙翻到布告欄,赫爾迅速掃了一眼,突然間他的眼睛一亮,布告欄裡面有一個叫西米·克山的人名,那是和他約定的暗號。這條佈告底下寫着此人所埋葬的公墓的編號。
對於如何破譯那上面的編號,赫爾早就被訓練得純熟無比。從解開的號碼,他很快便找到報紙上的文章,那是一家商行開業的廣告,按照在營地接受的訓練,赫爾開始做起了文字遊戲。
“組織抵抗”,將所有的字母拼接成爲文字,得到的意思非常淺顯。
赫爾猜測,貝魯當局將亞法人分成七個等級的消息,同樣也已經傳到了國內。
當初亞法爆發那場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就是因爲當時的君王將所有公民劃分成三個等級。
或許國內打算,讓亞法大革命爲之重演,這樣他們就可以不費一槍一彈,依靠民衆的力量就收回三大行省。
甩手將報紙扔到一邊,赫爾靠在了椅背上面,他用雙手抱頭思索着。
他在盤算執行這條命令,成功的可能到底有多少。
他能夠參考的,首先便是自己的心情。
看到報紙上的這條消息,他的感覺是一下子輕鬆了許多,可以猜想和他同樣感覺的人肯定很多。
捫心自問,現在如果有人勸他站出來對抗當局,他肯定不會幹,在這種情況下,能夠不將勸告者出賣給貝魯當局,已經算是一個愛國者了。
但是,違抗命令同樣也不是一個聰明人應該採取的手段,在撥內巴大帝橫掃整個大陸的時代,違抗命令的人最後只要能夠成功,得到的就會是晉升,但是對於現在的亞法來說,違抗命令就意味着背叛。
現在的亞法上上下下,已經再也看不到如同撥內巴大帝那樣胸懷廣闊的人物,到處充斥的都是些目光短淺,卻要部下惟命是從的傢伙。
偏偏他們的頂頭上司,就是這樣一個人,所以這項命令就算無法完成,也必須去做。
赫爾匆匆出了家門,他要去找穆恩老頭。
幾天前他拒絕了老頭的要求,最基本的原因是老頭的要價太高,但是現在,他卻已經不太在意這個價錢了,只要老頭的經驗確實有用,兩千兩百克朗或許能夠換來他的一條性命。
對於赫爾相隔幾天之後的再次拜訪,老頭似乎有些驚訝。
不過,這一次他並沒有顯露出那老狐狸一般的笑容,眼神裡面卻彷彿多了一些東西。
支票早在赫爾出門之前就已經簽好了,此刻,正靜靜地躺在穆恩老頭家的木桌上面。
“你去叫些人來,把所有的東西搬走。”老頭咬着菸斗說道。
赫爾聳了聳肩膀,並不在意地說道:“我看這些東西最合適放置的地方,仍舊是這裡,我已經買到了我所需要的東西。”
穆恩老頭翻着那臃腫的眼睛看了看赫爾,片刻之後,他把那張支票拿了過來。
接下來的一幕,讓赫爾感到震驚,只見老頭將支票輕輕撮成一個小紙卷,並且湊到菸斗口,隨着吧嗒吧嗒一陣輕響,紙卷迅速點燃起來,轉眼間兩千兩百克朗就這樣化爲灰燼。
那個老頭沒有絲毫在意的樣子,叼着菸斗晃着搖椅說道:“你是一個傻瓜,唯一一個願意付錢給我的傻瓜。
“我可以告訴你,鎮上的每一個新來的獵手,都聽我講過我的故事,同樣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我的交易,用兩千兩百克朗換取我多年來累積的經驗。但是從來沒有一個人那麼做,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肯付錢給我的人。”
“或許其他人沒有我那麼手頭寬裕。”赫爾不以爲然地說道。
老頭呵呵輕笑了起來。
只見他指了指地上鋪着的一張熊皮,說道:“猜猜看,這樣一張皮子價值多少錢?”
赫爾隨意瞟了那張熊皮一眼,那是張成年棕熊的皮子,毛色油亮,毛質順滑,緊密中又不失蓬鬆,雖然沒有仔細檢查,不過按照赫爾的經驗,這張熊皮上應該沒有任何傷痕。
“一百克朗,當然如果願意到大城市去賣,價錢將是這個的三到五倍。”赫爾隨口說道。
“你非常精通估價。”老頭微微一愣,立刻讚歎道。
過了片刻,他才繼續說:“九月到十一月的時候,進山之後只要能夠活着出來,類似這樣的皮毛至少可以得到十張,別說還有比這更加值錢的獵物。
“只要是能夠在這裡站得住腳的獵手,沒一個人付不起這筆錢,之所以沒有人願意這麼幹,是因爲獵手們都確信,我告訴他們有關我的事情,已經讓他們得到了最重要的東西,剩下的都只不過是一些技巧。
“到這裡來的獵手都非常自信,他們相信只要知道了關鍵,就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找尋出其他的技巧。大部分獵手正是這樣做,並且確實獲得了成功。
“想必小鎮上的每一個人都告訴你,我是這裡最好的獵手吧,其實很多獵手都確信自己纔是最優秀的,只不過他們之中的每一個都聽過我的故事,從中得到過好處,所以纔不好意思那樣宣稱罷了。”
赫爾立刻問道:“有人真的達到你那樣的境界,只需要一把鐵鍬,一根繩索,只依靠自然之力就能夠捕獵的境界嗎?”
聽到這番話,穆恩老頭顯得有些不太高興。
他翻了翻眼珠,嘟囔着說道:“我可不記得對你說過,那就是我所達到的巔峰境界。”
老頭指了指滿牆壁的各類工具說道:“利用陷阱捕獵,必須和獵物巧妙周旋,吸引獵物,控制獵物的注意力,全都需要花費大量精力和時間,隨着年紀的增大,精力越來越不濟,用這種方法捕獵漸漸有些力不從心。
“再加上我已經發現用陷阱捕獵有很多缺點,最大的缺點,就是有很多好機會卻被白白漏掉,其次便是對獵物的弱點不能夠有效地利用,畢竟再怎麼活用陷阱,陷阱本身總是死的。
“從那之後,我就不再拘泥於只是使用陷阱,而是千方百計尋找最節省精力的狩獵方法,爲此我創造了很多專門的工具。”
說着,他指了指牆角,一個堆滿各種各樣繩索的架子,說道:“那是我發明的各種套索,有的可以用於在叢林之中迅速移動,有的適合用來對付鳥、禽甚至飛龍,有的是威力無窮、變化多端的兇器。
“五十歲之後,我每創造出一種新的工具,就表示又有一種魔獸即將成爲我的獵物,最近十幾年,除了魔獸,我已經很少獵殺其他野獸,不過這件事情,別人並不知道,大多數人都以爲我老了,技藝衰退得厲害。”
赫爾突然間想起一件事情,他打斷穆恩的話問道:“難道最近十幾年,你已經不再出售獵獲物?要不然,這件事情怎麼可能保密到現在?”
老頭輕輕搖了搖頭,用嘲笑的口吻說道:“你剛纔不是已經說過,地上的這張熊皮,在這裡只能夠賣一百克朗,但是到了大城市至少可以翻三倍?普通的熊皮都已經如此,更何況珍貴的魔獸?
“所以我每年入冬之前都會離開小鎮前往南方,這樣既可以躲避雪露特寒冷的冬季,又可以多得將近十倍的價錢。”
聽完這番話,赫爾終於明白,老頭爲什麼拿兩千兩百克朗的支票當作菸絲抽掉,卻絲毫不顯得心疼,看來老頭有的是錢。
仔細想來,也確實如此,無論從事什麼職業,只要能夠達到巔峰,都應該用不着爲錢而擔憂。
穆恩老頭是這樣,收留他的老裁縫同樣是如此,還有那位擅長製造槍械的名師,想必也是同一類人物。
赫爾最終仍舊沒有將那些工具搬回去,這一次老頭沒有再堅持,他原本也沒有打算讓赫爾僅僅侷限在熟練運用他傳授的技巧和發明之上。
老頭只是想讓赫爾借鑑他的那些發明,這些發明,每一件都是他多年經驗和心血磨礪出來的結果,借鑑這些發明,能夠讓赫爾擁有一個相當高的起點。
雖然沒有帶走那些工具,赫爾走的時候也並非雙手空空,穆恩老頭送給了他一套生物圖鑑,那是亞法帝國科學院五十年前出版的生物學專着。
赫爾隨手翻了翻,他看到很多頁上都有穆恩老頭寫的旁註,這些旁註大多數是關於圖鑑上介紹的生物的習性。
如果不是因爲知道老頭是個獵手,單單憑藉那些旁註,他很有可能把老頭當作是一個生物學家。
雖然老頭沒有說,給他這部生物圖鑑用來幹嘛,但他卻已經猜到了老頭的用意,那是因爲,他很早就已經歷過和這差不多的考驗。
在他工作的那家裁縫鋪,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識別各種衣料,從最廉價的粗紡棉布,到最高檔的絲綢、皮毛,這份工作他幹了整整三年。
正是這份經歷,讓他有機會見識到各種各樣的材料,所以論對衣料的瞭解,知道如何凸顯料子的華貴,年輕一輩之中以他爲首。
既然想要精通裁縫技藝,就必須首先精通如何辨別和挑選做衣服的衣料,同樣也可以得出結論,想要精通狩獵的技巧,就必須對目標瞭若指掌。
赫爾非常清楚,穆恩老頭教給他的是最爲正確的方法,按照他的裁縫師父所說,這是通暢的大道,先充實自我,再設法打好堅實的基礎,然後循序漸進地逐步提高,最終達到巔峰。
不過“通暢大道”的做法,同樣也有一個缺陷,那就是進展的速度實在太慢,當年他花費了六年的時間,磨鍊技藝,第七年才水到渠成。
但是這一次,卻絕對不會再有七年的時間,最遲兩個月他必須有所表現。
因此他想到了裁縫師父曾經對他提起過的,相對於“通暢大道”的另外一種方式——“捷徑”。
走“捷徑”之路,前期的進展會非常迅速,但是按照裁縫師父的說法,這種迅速是以透支潛力作爲代價,所以到了一定的程度,“捷徑”之路就會出現障礙,不過和障礙比起來,更加可怕的是無底深淵。
“捷徑”之路到了後期,就如同在萬丈高崖上走鋼絲,一個不小心就落得個粉身碎骨。
雖然這番話讓人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但是赫爾覺得此刻只有走“捷徑”,才能夠讓他擺脫眼前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