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煙消雲散
順着剛纔的思緒想了下去,他心下又是一陣恍惚。當年,要是勇敢一點,只是再勇敢一點的話,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吧。
蘇威想,如果當年,他可以選擇帶若璃一起離開的話,也許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若璃也不會被逼死,他們現在仍按照夢想仗劍天涯。只是沒有如果,只有必然,真正的事實像一把鋒利的刀子,隨着年月的推移而慢慢鈍化,但是捲了的刃一直插在心裡,生生的沉悶的痛感一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不管過程怎麼樣,結果都是若璃死了,死在他蘇威的懷裡。那麼多年過去了,他一直覺得,害死若璃的是自己,如果當初自己不去歸還那塊玉佩,也就不會認識若璃,他還是蘇府裡那個文采斐然的二少爺,她還是那個遊歷四方的舞者,只要命運的軌道不交集,就不會有那麼多錯亂的讓人崩潰的後續事件的上演。
當年的那件事情,被壓得很緊,知道內幕的除了蘇府幾個的確信得過的老人以外幾乎全部被滅口,而知情的人也把那件事情當成了一個禁忌不再提起,久而久之那些人也許都淡忘了。只有蘇威記得清楚,。父親的咄咄逼人,若璃一如往昔的清冷倔強,都像一張網,密密地織在他的腦海裡,並且隨着時間的推移而愈加清晰。
數十年前,蘇府的高牆隔住了裡頭和外頭,外面的人對裡面感到好奇,只是卻什麼都不知道。所以坊間只是流傳,蘇家二少爺一夜轉了性子,棄文從商,並且不日便要在蘇州城選合適的女子完婚。有姑娘的人家自然不敢落後,蘇家的門檻甚至被紛至沓來的媒人們踏爛了幾回而不得不換了鐵的。而一貫風流的蘇威卻只是冷漠地搖首,最終將手中作爲定情信物的玉佩給了角落一位低垂螓首的女子。那女子極像逝去的若璃,蘇老爺知道內情卻也不再發作。變後的蘇威多了一絲讓人摸不到的冷漠情緒,無形之間的威壓甚至讓他這個做長輩的都有些懼怕。
之後那麼多年來,蘇威未曾二婚,和那位像極以往心上伊人的姑娘相守至今。後來因爲蘇威行商極具才能而將姑蘇蘇家的勢力拓展得極爲龐大,使得朝廷都有些懼怕而給了他一個可以世襲的安樂侯爺的爵位。蘇威有時候會覺得,找不到自己這麼努力的意義,很多時候,卸下一身的威嚴之後,他都會很茫然,直到很多年後才發現:很可笑地,他是寂寞了。總覺得自己已經夠強大了,除了
不願指點江山以外甚至到了可以坐擁天下的地步,可是還是寂寞啊,你可以看着這天下,只不過缺少了那個可以和你並肩前行的人了,這天下也不過只是山山水水千萬人家而已。
蘇威每年都會趕去蘇州郊外一處青山腳下探望若璃,那是一方矮小的青冢,陳設十分簡單,只是有一塊蘇威親手刻的碑:亡妻若璃之墓,署名是斷腸人蘇威。有時候他會帶着蘇尋常去,指着那塊碑說裡面睡着的是他娘,蘇尋常那時候還年幼,梳着蓬鬆的包子頭,一臉稚氣未脫的樣子。他總會不解地擡起頭看着爹爹,覺得他是不是傻了,娘明明就在家裡頭,出來的時候娘還替他梳了頭髮,理了衣裳,還給他吃了甜到心裡的酥糖,既然娘還在家裡,又怎麼會躺在那個很窄很窄的地方呢?
蘇尋常每次將這些疑問傳達給蘇威的時候,蘇威總會嘆嘆氣,摸摸他的頭,說:“是了,爹爹又傻了,你孃親明明是在家裡的。”之後他能看見蘇威的眉頭皺得死緊,轉過身去一下一下地摩挲着素色的石碑,眼裡是濃的化不開的悲傷,看得年幼的蘇尋常心裡都是一種抽痛。
直到漸漸大了,他才知道那方青冢裡住的人對於爹爹的意義。儘管那個叫做若璃的女子已經故去多年,可是還是生生活在蘇威的心裡,不然又怎麼可能,讓那樣沉穩威嚴的人,在一瞬間就被擊得淚流滿面,像個做錯了事情而不知所措的孩子。
蘇威一直覺得,蘇尋常是他和若璃的孩子,大概是夫人和若璃相似的緣故,蘇尋常眉眼之間的神韻也像及了若璃,有時候竟會讓他也恍了神。蘇尋常的名字,就來自於“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這句詩詞,詩詞裡描寫的是他和若璃想要的生活。沒有勾心鬥角,沒有爾虞我詐,很簡單的生活,只是,因爲出生在不平常的人家,所以連最爲簡單的願望也成了奢侈。
每年站在若璃的墓前,蘇威總是會告訴她最近的情況,很瑣碎的事情,讓人難以想象這些事情都是從那個以鐵腕著稱的豪商口中說出。是了,他會對着青石碑喃喃輕語:“尋常又大了,我當上安樂侯了,又換了一個朝代啊,霖雪樓被拆了,新的變成了一所畫舫停在江面上……”每每說到這些,他都會極其輕柔地撫摸着石碑,一如當年他的手撫過心愛的人的光潔如玉的脊背。
蘇威不願意再回想下去,往事是穿腸的毒藥,經歷了漫長時光的沉澱仍懷有蝕骨的功
效。他用手撐了撐額頭,這是蘇威頭疼時候的習慣性動作。蘇威用大拇指輕揉着太陽穴,希望能減輕因爲回憶往事而帶來的傷痛。他的眼睛一直是閉着的,如今微布細紋的眼角處竟然無聲地淌下兩行清淚。
一會兒蘇威才睜開眼睛,哀傷空洞的眼神漸漸聚焦,平日的凌厲深邃一點點聚回。他看着門外,殘陽如血,在重重疊疊的樓房外掙扎之後卻無力地墜下,之後遠方的天幕似是潑翻了的濃墨,一點一點被浸染成深沉的黑色。蘇威嘆了一口氣,竟是又想起來往事了呢。近日裡總是這樣,反反覆覆地,攪得夜裡也不曾睡得一個好覺。
只是忽然,他擱在太陽穴上的手被輕柔的放下,轉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種柔柔的觸感。蘇威一驚之下回頭,卻是那張和若璃幾乎無異的臉,此刻她的面上仍是如一貫的沉靜溫婉,微微笑着,讓蘇威片刻恍神。
“我聽着老爺要罰尋常,就過來看看。”過來看看,以免老爺罰重了。只是後頭的話她沒有說出口,蘇威心中卻已明瞭。“也不早了,老爺用過膳之後便去休息吧。”侯爺夫人仍是笑着,蘇威心中升騰起一陣暖意。看着眼前人傾城的容顏,蘇威心下不禁生起一股慚愧之情,這麼多年自己都沒有好好待她,她心中怕是都知道的吧,只是從來不曾有過絲毫怨恨,自己何其有幸,才能得這樣的伊人陪伴左右。
蘇威想着,深邃的眼眸逐漸變得柔和,他將手輕覆在夫人的手上,這個動作驚得夫人臉上染上一絲緋紅,可卻終究沒有掙脫。“夫人說的是,一會不早便去歇了。”真的不該沉在往事裡了,若璃知道了怕也是不願意自己這麼傷心的,傷心了這麼多年,也就夠了,不如憐取眼前人。蘇威的目光變得愈加柔和,嘴角似起了一絲微笑,執着夫人的手走出了前廳,餘下一片沉寂。
此時的蘇尋常,卻是坐在自己的房間裡,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花瓶,回想自己今日一天的經歷。想到那個清冷孤寂的女子時,他不禁輕笑出聲。改日一定要再去找她,她怕也是悶的,出來走走總有好處。他自顧自的想着,星眸裡的光芒漸漸地繁盛起來。
自此一日,蘇尋常和沈玄素這兩個名字,便開始有了聯繫。每個人都是一顆星辰,而星辰的軌道一旦開始有了交錯,以後的結局,不是同榮,便是同隕。故事,一旦有了一個模糊不知所云的開頭,之後的所有,也便漸漸清晰起來。人生亦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