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往事如雲煙
看着蘇尋常現在跪在地上卻毫不肯動搖的模樣,蘇威想起來了當年的自己。
記得幾十年前,那時候他還在江南,身上還沒有籠上安樂侯爺這層光環;那時候他也還不是名動天下的姑蘇豪商,也是如蘇尋常這般的風流倜儻,端的是蘇州城裡稱得上名號的風流才俊。
蘇威慢慢地閉上雙眼,在腦海裡回放過無數次的畫面又慢慢上映,那個煙霧一樣的影子也漸漸清晰。
……
他們初相遇那日的蘇州城,細雨迷濛,落在地上浥起一陣一陣的輕塵。年輕時候的蘇威一襲青衫,腰間佩了一塊藍田暖玉,手中摺扇不停,自是丰神俊朗溫潤如玉翩翩少年郎,儒雅一笑間勾走無數少女的芳心。
緣起於那一日的雨,只是蘇威覺得雨中的蘇州城別有一番風韻,便起了出府散心的心思,因爲徒個方便省事就沒有帶小廝出門而就只是自個兒步出了蘇府。蘇威緩行在街道上,擡眼向四周望去,大抵是因爲隔了細細一層雨簾的緣故,遠處的景色朦朦朧朧,讓人有些看不真切。裹了溼意的空氣裡,酒坊裡上架新品佳釀的醇香慢慢發酵沉澱着,醉了街上紛紛的行客。縱使是在這雨天,一貫被稱爲“衛國金庫”的蘇州城也沒有失去一貫的熱鬧。小販們大都將自個的攤子挪到近處的房檐之下,叫賣聲此起彼伏,參差交雜如樂曲一般。蘇威心情大好,嘴角上揚起一絲弧度。
蘇威手執一把青竹製成的傘,踱着輕快的步子,從青石板鋪成的小巷裡出來。四下裡,細雨輕飄,萬物洗盡鉛華,一切都顯露出來了本真的模樣。
蘇威剛行至巷口,一位面上懷着和藹笑容的婆婆就衝他吆喝一聲,“小夥子,來碗餛飩吧,這可是剛下鍋的,新鮮着呢。”蘇威看了看,小小的餛飩攤支起了雨棚,那婆婆穿着有些破舊的蓑衣在攤前忙碌着。聞了聞傳來的餛飩清香,他微笑着衝婆婆頷首,環顧了一下,徑直朝一張算得上空的桌子走去。
那張桌子在檐下比較靠外的地方,所以挾着雨絲的風打在上頭,使木頭桌子沾了溼氣。蘇威將摺扇合好,開口問道:“這裡還有人嗎?”那張桌子上原來坐着的人擡起頭來,蘇威開頭沒看清楚,走得近些纔看得真切。那是一個女子。眉如柳葉,眸如晨星,鼻若懸膽,櫻脣榴齒,周身縈繞着一層溫婉空靈的氣質,卻是與蘇威以往所見的女子不同的。他楞了一下,很快便回過神來。面上依舊是一貫的溫潤微笑,“周圍沒位置了,如若姑娘不嫌棄的話,我想與姑娘拼個位置,可否?”“不妨,公子請坐。”那女子輕啓朱脣
,呵氣如蘭。
蘇威便收了傘,怕淋着了雨,靠裡頭一些坐下。只是這樣他們二人的距離就顯得稍近了,蘇威甚至能聞到那女子身上隱隱散發出的如蘭清香,他的心跳也在不經意間加快了些。
兩人沒有過多的談話,不約而同地維持着令人窒息的靜謐,這種氣氛一直維持到了餛飩上來也沒有被打破。
蘇威從步履蹣跚的婆婆手中接過還冒着熱氣的餛飩,他本就有些餓了,這餛飩又是香氣逼人,故而勾起了他胃裡的饞蟲。他拿起桌上的竹筷細細地品嚐着。只感覺餛飩入口便留了一股清香,細嚼之後,清香裡升騰起來一股不易察覺的辛辣,辣味中還混了些陳醋的酸味,這味道是他從前沒有嘗過的,所以他喜歡吃也就品得慢些,待到他吃完,發現對面的女子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沒來由的,蘇威起來起了一點點沮喪的火苗,他也沒有細想,在桌上放了比餛飩錢多幾倍的銀兩便欲轉身離開。
他剛起身,眼角餘光掠過角落裡,正是剛纔的女子坐的凳子下,發現了一點亮光。他心生好奇,走過去俯下身子,發現是一塊打磨剔透的玉佩,上面刻了一個“璃”字,字跡娟秀有力,似是出自女子的手。
恐怕這是剛纔那位姑娘遺落下的東西,看樣子也算是珍貴的東西,我得趕緊給人送回去。蘇威想着,心下有些着急,在原地來回地踱着步子,只是剛纔實在太匆忙了,忘了問人家姑娘芳名,現如今人海茫茫,自己又該去何處尋呢。
正在蘇威苦惱的時候,擺攤的婆婆過來收碗了,她看見桌上的銀兩,忙轉身遞迴給他,口中說着:“公子,一碗餛飩,不要中這麼多錢的,您快收着。”蘇威從思索中被驚醒,也不惱,只是微微笑着將婆婆塞回給他的銀兩放到婆婆粗糙的手中,含笑說道:“婆婆這麼辛苦,雨天也要出來張羅攤子,何況你的餛飩確實味道不錯,您就收下吧。”那婆婆見他執意,也便不再推辭,還沾了些麪粉的手擡起擦了擦渾濁的眼睛,心裡驚喜地想着:老頭子的病有救了。婆婆不經意看見蘇威手上的玉佩,輕聲嘀咕了一句:“這不是若璃姑娘的玉佩麼?”
蘇威聽見了,心下一陣欣喜,抓着婆婆的衣袖問道:“婆婆,您認識方纔的那位姑娘?”婆婆也不惱,和藹地笑着,搖搖頭。“我們這些下層人吶,哪裡能認識她呀,只是今日她來我這吃了碗餛飩。公子你不認識若璃姑娘?”蘇威迷茫地搖搖頭,自己確實不知道有這麼號人物。婆婆又不緊不慢地問:“公子拿了姑娘的玉佩,是想去還給她吧?”蘇威點了點頭,臉上卻微微有點紅,顯得更加俊俏。
婆婆注意到蘇威的神情變化,臉上的笑意更甚,對蘇威說:“我也不打趣公子了,這玉佩應該是若璃姑娘的,她是前頭霖雪樓裡有名的姑娘呢,公子趁着還早去還吧,免得晚了人多了怕不那麼方便。”
蘇威點點頭,將玉佩收好轉身向霖雪樓走去。這霖雪樓之前他也去過幾次,不過每一次都沒有看見過那叫若璃的女子,這是怎麼回事呢?莫非是自己沒注意嗎,只是那樣驚爲天人的姑娘自己又怎麼不注意呢。想到這裡,蘇威暗暗搖頭,覺得自己想太多了,還是早點還了人家的玉佩趕緊回府纔是,免得父親知道了自己又難解釋。
……
之後的事情,也都如平常的閒話繪本里寫得一樣,蘇威對若璃一見鍾情,之後去找她的次數也頻繁了起來。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蘇老爺從下人口中知道了這回子事。蘇家好歹也是在江南數一數二的豪門大戶,怎麼可能會容忍家中的少爺和一介青樓女子在一起,當年的蘇老爺爲此大發脾氣,狠狠罰了蘇威一頓。
蘇威直到現在還記得,當時帶着倒刺的皮鞭打在身上,瞬間鮮血淋漓的痛感;他也還記得,自己跪在父親氣極摔碎的花瓶碎片上頭,一跪就是數個時辰,由於重創,雖然腿保住了,可是現在每到陰雨天氣仍會撕裂一般的疼。
他不會忘,當初的他,就是這樣,跪在地上,一臉堅定地乞求父親讓他們在一起。無論受多重的罰,仍然不願意鬆口,到了最後,機械人一般地重複相同的話。很多年以前他自己的影子和現在跪在地上的蘇尋常何其相似。蘇威緩緩轉過頭來,看着面前一臉倔強的蘇尋常,那和自己何其相似的眉眼,數十年的時光重疊,卻是讓人有淚流滿面的衝動。
“罷了。你起來吧”蘇威閉上眼睛,想到往事的痛苦讓他一下子有些承受不住。“是,父親。”蘇尋常直起身子,雙膝剛離開地面,有些踉蹌,可很快便站穩。如松竹般挺拔的身軀折射出的卻是謙恭姿態。今日是他第一次忤逆他的父親,那個他一直當做信仰的父親。
“父親,孩兒。”蘇尋常心內有些話想和父親說,可是還未說完便被蘇威打斷,蘇威衝他揮了揮手,“我今日有些乏了,這件事,改日再談吧。”蘇尋常雖不明就裡,可看見父親的樣子,又聽到剛纔不容抗拒的語氣,也便不再多問。點點頭便欲退下,離開之前,他理理下袍對低着頭的蘇威行了一個禮,“父侯,這件事情,改日我會和您說個清楚,請相信我,孩兒,和當年的您一樣,這次是認真的。”言罷便轉身出了前廳。蘇威聽見他的話,心下一震,當下竟有些目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