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幕,皎月初上。
西大門口附近的一個小廣場上,聚集了一羣人。
人羣之中,正是在唱歌的阿甜,還有一旁當吉祥物的阿苦。
阿甜平常一般只唱兩個小時,多一個人吃飯,支出也要翻倍增加,所以她多唱了一個小時。三個小時下來,阿甜嗓子開始抗議,又幹又啞,得結束了。
看了看阿苦的手機,快十點了。她轉頭一看,看到路邊長椅上坐着的阿苦,他背靠在椅背上,翹着二郎腿,一手放在膝蓋上,一手隨意放在椅子上,神情冷漠,好大佬的坐姿,全身都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息。
估摸着眼睛不舒服,他捏了捏鼻樑,臉上出現了一瞬間的柔弱,或者說不甘、痛苦。這是阿甜在捕捉到他那一瞬間神情變化心裡不自覺涌出的答案,你想到了什麼?是在懷念過去的榮光?懷念過去所愛之人?還是落到如今地步的後悔與遺憾?
“咔嚓。”她偷偷用手機拍下了這一瞬間的阿苦,這樣的神情不多見,不爲外人所見。
阿甜突然有點心疼他,心疼?阿甜被自己這種天方夜譚的想法嚇了一跳。她怎麼會對這個人產生這種想法,人總會對弱者不自覺產生同情,對,就是這樣,肯定是這樣。因爲他現在看起來很弱,過得不好,自己出於對弱者的同情纔會這樣,一定是這樣。
“最後一首,你有沒有喜歡的歌?老闆我今兒心情好,唱首歌給你聽。”阿甜喝了口水,潤潤喉,問了問一直在呆坐木雞的阿苦。
阿苦歪了歪腦袋,‘看’着阿甜。
“《相逢》,成諾的《相逢》。”
相逢,摻雜着微熱的夜風給阿苦死寂的心也帶去了幾分溫度。
“怎麼想聽這首?”阿甜眉頭下意識一皺。
“聽過幾次,很好聽。”阿苦少見地笑了,整個人都柔和了不少。
“哦~”阿甜揚脣一笑,深深地看了阿苦一眼,眼中充滿了阿苦看不見也不明白的複雜情緒。
“不唱。”良久,阿甜背過身去,不想看阿苦那張臉。
“卡。”丁導大喊,“好,收工。”
“謝謝導演,謝謝大家。”甘藍把吉他從脖子上取下來,交還給工作人員。
“喝點水,潤潤喉。”自從甘藍成爲替身,茶樹就自動做起了甘藍的助理。
“謝了,茶樹仙女。”甘藍道謝,接過水就喝。
“不錯,甘藍,演得很好。”這時丁導過來誇了甘藍一句。
“哪裡哪裡,是導演教得好。”甘藍笑着說道。
“你和甜苦搭戲挺有cp感的。”丁導笑道。
“甜苦大大演得好,我沾了他的光。”甘藍心裡哐噹一聲,丁導這話似乎話中有話啊。甘藍頓時生起防備之心,斟酌語言,小心說話。
茶樹淡笑不語,默默看着甘藍扯淡。甘藍和連叄苦這倆哪裡是在演戲,是在故地重遊吧,或者說是再經歷一遍六年前的人生。
“我沒有在演。”
“啊!”身後冷不丁地響起一道聲音,嚇得甘藍快靈魂出竅了。
“嗯?”丁導聞言,似笑非笑地看向來人。
甘藍連忙給連叄苦使眼色,讓他別亂說話。
“把自己當做他,行他所行,言他所言,想他所想,愛他所愛,想象自己親身經歷過那一切,自己就是那個角色。對不對啊?阿甜。”連叄苦自然地把手搭在甘藍的肩膀上,就像阿苦把手搭在阿甜肩膀上。阿甜二字一出,連叄苦更是低頭看着甘藍,那上翹的嘴角,那看似深情實則複雜的眼神,甘藍都要以爲她們拍的是偶像言情劇了。努力遏制住心裡的噁心感,甘藍默默拿開他的手。
“是,甜苦大大真專業。”甘藍咬牙切齒地吐出回答。
“那甘藍在跟我搭戲的時候,有沒有把自己當做阿甜?”連叄苦瞥了一眼自己的手,也沒有再多餘的動作。
“有。”甘藍的手伸到連叄苦背後戳了戳他,讓他不要再作妖。
“那阿甜能不能告訴我,你當時爲什麼不唱《相逢》?書裡可是寫過這首歌是你的拿手歌。”連叄苦對自己後背的那隻手置若罔聞,對周遭其他人的眼神也視而不見。
“呵呵,這個問題問原作者不是更好,茶樹,對啊,我也很奇怪,爲什麼阿甜不唱呢?”甘藍不知道連叄苦又想什麼幺蛾子來算計自己,堅決不上鉤。
“額,這個,是因爲。”問題突然被轉移到茶樹這裡,她一愣,看向甘藍,能說嗎?
甘藍挑了挑眉,表示她無所謂。
“這個問題其實沒有爲什麼,當時阿甜就是不想唱《相逢》而已。”這個問題,先前茶樹也問過甘藍,回答就是如此。
不過茶樹感覺,甘藍心中另有答案,但她不說,茶樹也不好強求,這姑娘心裡的防禦堅固得想建了一座軍事型城堡。除非主動開門,否則別人絕對進不去。
怪異的氣氛並沒有維持多久,丁導有工作要忙,交代完幾人明天的工作和時間後就走了。
甘藍見狀,正想開溜。
“爲什麼不想唱《相逢》?實話實說。”執着的連總監沒有這麼輕易地讓甘藍離開,拉住了甘藍的右手,並輕輕釦住她的脈搏。
“額…”茶樹正要回答,連叄苦就輕飄飄給了她一眼,額,殺氣好重,茶樹識趣地閉上了嘴,順便人也消失。
周遭工作人員都在忙,但依舊有不少目光落在甘藍和茶樹身上。
甘藍試圖掰開連叄苦的手,掰是掰開了,她的手又被抓住了。
“甜苦大大,這裡人這麼多,拉拉扯扯的,被拍了怎麼辦?”甘藍道。
“拍了正好,可以給電影增加熱度和票房。”連叄苦抓起甘藍的手,放到眼前細細打量。這雙手彈過吉他,握住手術刀,指尖有一層薄薄的繭,握着的時候確實沒有那麼滑順,但是它是在那麼多黑暗時光中,牢牢握住自己的手,帶領自己前行的手,獨一無二的手。
甘藍感覺他看的不是自己的手,而是自己的心臟,燒得她又熱又癢。用力拽,可愣是沒拽出來,這貨力氣怎麼這麼大?
“放開,男女授受不親。”甘藍氣呼呼地說道。
“回答我的問題就放,乖。聽話。”連叄苦輕柔道。
甘藍轉過頭,他要問什麼不言而喻,怎麼這麼執着?
“你給我唱過那麼多歌,爲什麼唯獨不唱《相逢》?”連叄苦擡眸,看向甘藍的臉。
“那世上這麼多好聽的歌,那你爲什麼又唯獨要聽《相逢》?”甘藍和他對視神情歸於淡然,不輕不重地說道,另一隻手用力一根一根掰開連叄苦的手指。
連叄苦沉默了。
相逢有時是幸運,有時不是。如果沒有相逢,就不會有離別。
“這首歌不難,會唱的人很多,連總監想聽,可以隨便叫你們公司的哪位歌手唱給你聽,他們唱得都比我好聽。”甘藍握着被捏得發紅的手,不再多言,轉身離開。
連叄苦看着那瘦弱又倔強的背影,逐漸遠去。他覺得自己應該上去留住她,不然這人很有可能像她一樣,不再回來。可是,她不是她。
我們一生都在做選擇,說什麼命不同,其實應該是每個人所做的選擇不同。
六年前,那臭小孩的出現,讓他改變了原先所做的選擇,纔有了往後相伴的兩個月。有一件事情他必須承認,那兩個月對他很重要。那名爲阿甜的臭小孩,改變了他的選擇,讓他得以重生。
一念之差,足以改變一生。
後來她的家人來找她回家,雖然看不見,但從她言語間明顯的開心語氣,聽出她很想回家,回到父母身邊。口是心非的臭小孩,跟家人有矛盾,嘴上說不想回去,但她心裡卻無時不刻都在期盼她的家人來找她,回到她的家。
那時,他也可以做選擇,強行留在她身邊,但自己這邊也不安生,舊人舊事找上門來,那些陰暗的過往與那臭小孩無關,他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誤傷到她人。
雖然,那時他有一點不捨,但仍舊灑脫地與她道別。未來很長,只要人還在這世上,再相見不是難事。
得空了就去見見她,見見那臭小孩長什麼模樣。
眼睛復明後,即使不知道她的長相,但他知道她的名字和高考志願,以及他們一起去過那麼多地方,總會留下蛛絲馬跡。他想,以他的力量和手段,找個人,不難。可沒想到,往後六年,他竟然找不到這臭小孩。甚至動用了那裡的力量,但那裡的同事說查無此人。
沒人記得她的長相,據說是太普通了。
沒人知道她家住哪裡,僅憑阿甜這個很有可能是假名字的名字,查不出來歷。
找不到人。
連叄苦知道,多半是有人作了手腳,讓他找不到人。
可萬萬沒想到,這麼多年,她竟然就潛藏在他身邊。可笑的是,燈下黑的道理還是他當年教她的招數。
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我又該做什麼選擇?
出了片場,甘藍正在等出租車。動了動手指,紅印慢慢消散。
猝不及防,手又落入一人手中,甘藍愕然,那人已經拿着她的手輕輕吹了起來。
“連總監,您怎麼又來了?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甘藍無語又無奈。
“餓不餓?”連叄苦卻是問了另外一個問題。
“有點。”拍戲也是個苦力活,特別是替身,肚子早就餓了。
“吃什麼?”直到甘藍的手恢復原狀,連叄苦纔不吹了,不過反手一握,卻是輕輕握住了甘藍,自顧自的拉着甘藍往外走。
“額,餛飩…西瓜,那個,總監,我的手,不,你的手抓錯了。”甘藍腦子糊里糊塗,嘴巴也糊里糊塗,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沒戴眼鏡,看不清路,你抓着我。”連總監的回答似乎挑不出錯。
“那我找展助理過來。”甘藍回頭就去尋展濟,可沒走兩步就被連叄苦拉了回來。
“公司有事,他已經回上海了。”連叄苦道。
“那你怎麼辦?”甘藍擔憂。
“不是有你?”連叄苦道。
“我又不是你助理。”
“你是我老闆。”
“我要工資。”
“我所有的財產都給你。”
“…”
“你腦子瓦特啦?”
“我腦子很正常。”
“那你幹嘛把財產都給我?嫌錢多?”
“就是想像從前一樣。”
“…”
“看來腦子確實是瓦特了,我幫你聯繫我們學校的腦科醫生,建議你去看看。多好的年輕人,怎麼腦子壞了呢?”甘藍說着,真的拿出手機翻找手機聯繫人,她是不信連叄苦現在所說的話,因爲但凡他腦子正常點,他就不會說出這樣的話。畢竟他是嗜錢如命的商人連叄苦,不是別人。
手機很快被搶走。
“幹嘛?”
“我沒有開玩笑。”
這人的神情看起來真挺認真的,甘藍看着他,思索片刻。
“你真的想像從前一樣嗎?六年前?”甘藍突然一笑,似是嘲諷,似是開心。
“是,我想聽你唱《相逢》,不是因爲別人,而只是因爲你。我很感謝命運讓我與你,在偌大的世界人海中,可以相逢。僅此而已,別無其他。”這孩子心細,這麼說她會高興吧,連叄苦想。
“哦。”眼睛和喉嚨的酸澀很快吞噬了甘藍的聲音。甘藍記得大一的時候,學院前輩就告訴過她,做醫生,要心懷悲憫之心,要大愛世人,可同時也要永遠保持理智,千萬不能讓感性完全佔據大腦,那很容易壞事。
甘藍從前是感性居多的人,可不知爲何,每回面對連叄苦或者遇上與他有關的事情時,她就很難保持理智。儘管她時時刻刻都在告誡自己,要保持理智,不能衝動,不能感情用事。可到底她只是個凡人,不能像神仙一樣做到無心無情。
出租車來了,甘藍不願多說,就要上車,但連叄苦拉着她的手緊緊不放。
“連總監,我不知道你爲什麼會有想回到六年前的這種想法,我也不想知道。你有這種想法是你的事情,但我不想回到六年前。請放開,我要回家了。”甘藍依舊在剋制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情緒失控。
回家?不知道爲什麼,連叄苦心裡覺得她所說的這個家並不是餘今酒吧的套間。
“要是不放,小心你的手又被車門夾到。”甘藍甩了甩他的手,但這貨抓得太緊。
“你很關心我?”連叄苦眼睛一亮,若有所思。
“沒有。”甘藍別過頭。
“嘶,好疼啊。”連叄苦一下放開甘藍的手,看着自己的手,面作痛苦狀。
“還疼?”甘藍連忙問道。
連叄苦微笑,把甘藍拉了回來,關上車門,而後向出租車司機擺了擺手。
出租車司機頗爲有眼色地瞧了他倆人一眼,然後一踩油門就走了。
“喲呵,連總監,對付我一傻逼學生您還用上苦肉計,萬分惶恐啊。”甘藍氣道。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你可以選擇不上鉤。”連叄苦心情甚好,笑眯眯地說道。
甘藍無話可說,因爲她確實每次見他有難或者受傷就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去管他,這就是六年前留下的後遺症。什麼破毛病?沒志氣!甘藍鄙視自己。
“醫者仁心,他人傷病,我純粹是職業本能。”但甘藍不會將就他。
“你休學的那兩年,以及大學這四年的寒暑假在哪裡?”連叄苦道。
“我在哪關你什麼事?我做什麼那是我樂意,又不礙着你。”甘藍視線閃躲,大致是無法直視他,他在問這句話,肯定是知道了自己在破繭工作的事情。
甘藍背過身,繼續說道:“先前種種,全是出自我個人意願,我沒有要打擾到你的想法,我已經盡力在做地隱蔽一些,但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讓你知道了,是我的錯。當然,你完全可以當做不知情,就像這六年,不知道我的存在。因爲我從來不圖你的什麼回報,那些行爲,都是出於…本能吧。”
下一刻,一隻寬大修長的手捂上了她的眼睛,世界頓時拉閘,陷入黑暗,甘藍瞬間心慌,雙手也癢了起來,手指不住彎曲,想去握着什麼,比如手術刀。
“放開,我有點害怕。”愈發強烈的恐慌感涌上心頭,快要吞噬甘藍。
“害怕?看看我。”連叄苦微微低頭,附在甘藍耳邊說道。
“你捂着我的眼睛,我看不見。”心間有什麼東西要破繭而出。
“呵呵,我也看不見,我在你眼裡一直是個瞎子,對嗎?”他笑。
“不,你的眼睛已經好了,你不是瞎子。”甘藍眨了眨眼睛,沒能親眼看到他取下繃帶重見光明,很遺憾。
“可我還是看不見我想要看到的。這六年,我一直在找你,而你有意躲着,在我不知情的地方做了那麼多事情,你可不就把我當瞎子?”連叄苦低低哼了一聲,幽怨得很。
“你眼睛又不瞎,自己看不見,關我什麼事?”甘藍沒好氣道。
“還不承認。”連叄苦把手從甘藍眼睛移開,順帶着捏了捏她的臉蛋。
“夠了。”甘藍氣道,雙手用力扯下連叄苦捂着她眼睛的手,轉身怒瞪着他,“你想要我承認什麼?承認我在破繭待過?”
“是,我待過,可那又怎樣,我學醫,可我從來沒有放棄追求我熱愛的音樂。破繭是國內上乘的音樂公司,大佬雲集,徐老師更是佼佼者,我去破繭,跟着徐老師學習音樂,有問題嗎?說什麼我故意躲着,呵呵,連總監,無數次,我從你身邊走過,但是,是你認不出我來,或者說你心裡相見的那個阿甜不是我這幅模樣,所以就算我站在你面前你都認不出來。”
連叄苦啞然,這一瞬間,他說不出話來,不知道用什麼話去反駁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甘藍走進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