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
遼陽城外圍。
後金大營。
黃臺吉的汗帳。
“好快啊”黃臺吉拿着的是孫承宗給他的回覆信,讓他到三岔河去和談,點名要他親自去,附帶來的還有明朝皇帝給他遞國書求和的回覆。黃臺吉感慨的不是孫承宗點名要他去三岔河和談,而是感慨,明朝回覆得實在是太快了。
范文程依舊在黃臺吉身邊做謀臣,聽到黃臺吉的喃喃自語,連忙低下頭,黃臺吉所言的好快,他是明白的。黃臺吉原本是想利用和談的幌子拖住明朝大軍,暫緩明朝的攻勢,讓明朝內部起衝突,尋求明軍的破綻,可那裡知道,黃臺吉四月初七和明朝大軍對壘,才送出國書,今日才四月十六,不過過了九天,這明朝的回覆就送到了黃臺吉手中,面對如此高效的明朝,范文程也是從心底深深的感到恐懼,如此龐大和高效的明朝,與之對抗,范文程實在是看不到什麼贏面。
“本汗原本還以爲能多拖延一段時日,沒料到,明皇的手段出乎本汗的預料,居然能如此之快的擺平本汗的計謀,看樣子,這消息一到明皇手裡,明皇就立刻批覆回來了……,憲鬥啊看來,明皇對明朝朝局的掌控,遠比本汗想得要牢固得多啊明皇也不好對付啊……”黃臺吉感慨道,手微微的有些發抖。他耗費了大力氣壓制衆人才讓出了遼陽城,本以爲會多少爭取到一定的時日,本以爲,可以讓明朝內部‘亂’上一陣,卻沒料到,明朝這封回覆得極快的信件讓他徹底失望了。明皇若是沒有絕對的掌控力,根本不可能這樣快就做出反應,以他對明朝的瞭解,明朝內部應該是爭得厲害纔對,因爲他下得餌料夠足。實際情況卻遠超他的預料,他下的這個餌,似乎沒有收到應有的效果。
“大汗,似乎是的看來,大汗還得另想辦法……”范文程低着頭,小聲的說道,黃臺吉的手微微在顫抖,他是看在眼裡的,他並不像觸黴頭。
“那憲鬥可有什麼好辦法教本汗?”黃臺吉問道。
“這……”范文程被問住了,他也沒什麼辦法,若說有好辦法,那就是離明朝遠遠的,有多遠走多遠,可如今黃臺吉讓出遼陽城,擺出了和談的架勢,西走的事,他也不好再提。
沉默了許久。
“明朝督師孫承宗讓本汗到三岔河去和談,這件事,憲鬥以爲如何?”黃臺吉的手一直在微微顫抖,他耗費了大力氣才佈下的局,似乎沒有起到什麼作用,現在明朝出手,讓他到三岔河去和談,這回,輪到黃臺吉爲難了,去還是不去?似乎都不好抉擇。
“大汗,此萬萬不可去,若大汗去,則大金立刻分崩離析……”范文程立刻提醒黃臺吉,不要被那個和談把自己給‘迷’住了,和談不過是幌子,真的去了,這大金也就完了。
黃臺吉一陣沉默,明朝還招,他不好接。
“若是不去,恐怕也說不過去,孫承宗在信上說他大明有着莫大的誠意,派出了帝師閣臣來辦此事,足見明朝對此事的誠意,希望本汗也以和談爲重,能親自去一趟……”黃臺吉道。
“大汗,臣弟願意代大汗前去議和……”多爾袞也在汗帳裡。聽見黃臺吉爲難,主動請纓,要去三岔河和談。
黃臺吉沉默了,和談不過是幌子,難道他還真的派多爾袞去和談?那他可就自己把自己套進去了。
范文程暗自嘆息了一口氣,這和談的路,一旦走了,就必定要一直走下去,在沒有徹底扭轉乾坤之前,絕不可輕言放棄,若是在沒有扭轉乾坤之前反覆,更會給明朝以藉口,日後可就連一絲絲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了,和談雖然是幌子,卻也還有維持的必要。
“大汗,萬萬那不可去,大汗只管以大事未定,大汗不便輕離爲由拒絕,可不斷要求孫承宗先停戰,以顯和談誠意,其他的則能拖就拖,若是能抓住明朝大軍的破綻,能一舉殲滅,則是最妙……”范文程道,到了此時,騰挪的空間已經不大,能走的路子,他能想到,明朝那邊也能想到,純粹就是兩邊打嘴才,實際兩邊該打仗的照樣打仗。
“也罷,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先拖一拖再說吧……,先讓承先到三岔河去應付一陣吧。”黃臺吉喃喃的說道。
“大汗英明。”范文程恭維道,現在就是拖延時機,派個人去應付確實不錯,明朝也不能說什麼,現在就是一個扯皮。
“大汗英明。”多爾袞也道,雖然他嘴上說願意代黃臺吉去三岔河,可實際,還是擔心真的被派去三岔河,那可就凶多吉少了,這和談,看樣子,兩邊都知道不過是幌子,儘量的不把幌子戳破,儘量的維持而已,兩邊都沒有一絲和談的誠意,他要是真的過去,那就是白瞎了。對於黃臺吉,他不得不依賴,但有不得不防備,也正如黃臺吉對他一般,需要他的助力,卻也要防備他。
汗帳裡,空氣有些詭異。
“……林丹汗那邊可有什麼動靜?”黃臺吉似乎想起了什麼,道。
“回大汗,林丹汗那邊似乎暫時沒有什麼動靜”多爾袞答道。
“沒有動靜?林丹汗也應該知道本汗和明朝議和的事,怎麼會沒有一點動靜呢?”黃臺吉急忙問道,似乎想到了什麼要緊的事。
多爾袞有些‘迷’糊了,林丹汗那邊,最近確實沒什麼動靜啊難道出了意外?
“大汗的意思是,借這次和明朝和談的機會,來騙林丹汗?讓林丹汗以爲我大金和明朝會和談成功?”范文程似乎明白過來,立刻道。
“不錯,憲鬥不愧是本汗的諸葛,這麼快就明白了本汗的意圖,雖然此次和談沒能騙過明朝,卻可以拿來騙林丹汗,若是能破了明朝和林丹汗的聯盟,轉而和我大金結盟,這草原,自此就是一家了……”黃臺吉忽然神采奕奕的道。
“文程斗膽,敢問大汗打算如何做呢?”范文程見黃臺吉比較開心,立刻追問。
“這個簡單,和明朝和談的同時,也和林丹汗和談,將和明朝和談的虛虛實實的告知林丹汗,只要我朝做得真,把和明朝的和談表現得有足夠的誠意,想林丹汗必定驚懼,害怕我大金徹底倒向明朝之後去對付他,和明朝的關係,說不準會徹底破裂,如能和林丹汗真的結盟,也不枉是一件美事,如此能通過草原以隨意一點壓迫明朝,則明皇的壓力倍增,只要僵持得幾年,待明皇的銀錢耗光,或許轉機就來了……”黃臺吉帶着一絲興奮說道。
“大汗英明,此確實是妙計……”范文程聽了,也不由得讚歎黃臺吉。
“大汗的意思是,我大金和明朝和林丹汗之間就如同三國時候的魏蜀吳三國嗎?明朝就好比魏,魏曹強勢,自然是劉袁聯合起來抗曹?”多爾袞也算是熟讀三國的,立刻想到了三國裡面的故事。
“不錯,本汗正是此意,既然我大金和林丹汗較弱,自然得聯合起來對抗明朝,如林丹汗是讀過三國的,就該明白本汗的用意,若是再好好的勸說一下,未必不能說通林丹汗,只要說通了林丹汗,就好辦了……”黃臺吉笑道,似乎前途一片光明,充滿了信心。
“大汗,此確實是妙計,若是以三國之事勸說林丹汗,必定能說得通的,林丹汗也不是蠢人,自然也怕明皇乘機滅了他,……明朝如今已經滅了‘蒙’古右翼諸部,兵鋒已經直抵林丹汗腰腹,想必林丹汗也必定如芒在背,不好過得很,如能和我大金結盟,必定好過被明朝吞滅,大汗,臣願爲使者,促成此事……”范文程立刻自告奮勇的道。
黃臺吉看着范文程,想了想,道:“此事暫且不急,待先讓林丹汗驚懼和猜疑一陣再說,憲鬥此時去,並不和適宜……,再說,本汗還需要憲鬥在身邊輔佐……”黃臺吉沒有贊成范文程去當使者,但也沒有將口子封死。
“大汗教訓得是。”范文程趕緊低下頭道。
“既然打算和林丹汗結盟,那和林丹汗那邊的戰事,也就暫且放一放吧,暫時不要再攻打掠奪林丹汗的牧場和牲口了,也要日後相見……”黃臺吉大聲宣佈道,似乎勝券在握。
“大汗英明……”范文程和多爾袞道。
……
朝廷以極快的速度回覆,任命孫承宗爲和談主使,劉吉善爲副使,這讓遠在遼陽的秦良‘玉’安心不少,得到了確鑿的消息,大軍的軍心,終於開始穩下來了。
孫承宗本就是督師,本就掌管者整個戰事,衆將、衆軍士也都是服孫承宗的,既然孫承宗做和談使者,想必也不會出賣大軍,更不存在對大軍指手畫腳的危險,沒有了這些疑慮,大軍的軍心自然也就安穩下來。
“萬幸,此次朝廷回覆得極快,如今軍心也終於是逐漸安穩下來了……”秦良‘玉’首先說道。這裡的幾個人,都是方面主帥,有‘毛’文龍,洪承疇,滿桂。
“確實萬幸,若是朝廷遲疑不決,這大軍遠在遼東,日日受謠言之困擾,着實危險……”洪承疇立刻接過話茬,這次黃臺吉和皇帝隔空‘交’手,他作爲旁觀者,確實感受到了莫大的壓力,算是心有餘悸。
“黃臺吉此人,本官在遼東,倒是時常聽到此人的名聲,確實是個厲害的角‘色’,和他‘交’手,確實不可大意半分……”‘毛’文龍道。
幾個主官又都點頭稱是,這次他們確實感受到了壓力,東虜表現出極大的“誠意”,和談謠言一起,軍心立刻不穩,好在這些人馬都是‘精’銳中的‘精’銳,意志比普通軍隊強得多,雖然有些動搖,但還沒到無法作戰的地步去,如今事情雖然過去了,卻仍然心有餘悸。
“孫閣老已有新的佈置下來……,讓我等只管做自己的,不要管和談的事,只當此事不存在,該打仗的打仗,該遮蔽戰場的遮蔽戰場,不要有所動搖……”秦良‘玉’道。
“還是閣老明瞭事理,也幸虧是閣老任此次和談使者,否則,少不得要面對朝臣們的呱噪……”‘毛’文龍道。
“……既然閣老有吩咐,那我等自然照辦,此前還擔心軍心不穩,如今謠言盡去,該是讓士卒們好好活動的時候了……”滿桂‘插’話道。
秦良‘玉’看了看洪承疇。
“既然閣老吩咐,自當照辦。”洪承疇立刻表態。
“好那就按照閣老的吩咐,將戰事逐漸拉開,不斷向北壓迫東虜,讓東虜不得安寧,也好出一口惡氣……”秦良‘玉’道。先前被和談之事耽擱了,因爲權限不夠,不得不暫且稍稍的放緩手腳,等待朝廷處理和談的事,如今得了朝廷的準信,自然不再猶豫,該幹什麼的幹什麼。
……
崇禎三年。
又是一個大旱之年。
到了四月中旬,陝西大地上,減產已成定局,很多地方絕收,也已成定局。其乾旱程度,已經不可能指望莊稼地裡再長出什麼來。
又一年的“大遷徙”即將開始了。
陝西米脂縣。
同樣是這個地方,已經是第三年做同樣的事了。
第一年,一名張姓的官員在這裡負責移民,第二年,依舊是這個張姓的移民官,今年,又是這位張姓的移民官在主持大遷徙。
向外遷徙,已經成了米脂縣裡的一件大事,地裡養不活人,不得不遠走他鄉,好在上天眷顧,有皇帝不離不棄的看顧他們,至少他們也有個地方可去,不至於漫無目的的‘亂’闖,也不至於餓死路邊,雖然遭受了大幹旱,人的‘精’神卻不錯,並沒有太大的恐慌,也並沒有絕望,整個人羣裡散發的都是希望和善意的笑聲,好似大幹旱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反而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米脂縣城緊靠無定河。
在縣城外,河岸邊上,散落着許許多多即將大遷徙的衆人,這些人,數人一羣,或許是幾家聚在一起,或者乾脆就是一個大家族準備集體遷徙。
“娘,聽伯伯說,今天有魚吃呢……”一個小‘女’孩認真的跟自己媽媽說道。
“妞妞乖,聽話,聽話就有魚吃……”這個年輕的母親笑着安慰道,並沒有因爲今年的大幹旱而又任何絕望的表情,反而充滿着希望,笑聲中,也聽不出什麼牽強,似乎反而更加堅定。
“娘,魚是從哪裡來的呢?爲什麼妞妞以前吃不到魚呢?”小‘女’孩認真的問道。
“妞妞啊這個魚,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運來的……”這個年輕的母親笑着解釋道。
“娘,很遠很遠的地方是哪裡呢?”小‘女’孩認真的問道。
“很遠很遠的地方啊就在很遠很遠的東方,一直向着東方走,大概走兩三個月,就可以走到海邊了,到了海邊了,就可以看到很多魚了,這些魚啊就是從那個地方運來的……,妞妞懂了嗎?”年輕的母親解釋道,她也是聽說的,聽說這些魚是從遙遠海邊運過來的,雖然有一股海腥味,可對於吃不上飯的人來說,依舊是一頓美味,年輕的母親也是聽別人說的,也就如此解釋給小‘女’孩聽。
“妞妞啊這些魚,都是皇上可憐我們這些吃不上飯的人,特意從遙遠的海邊運過來的,日後長大了,要記得報恩,知道嗎?”一旁的老‘婦’人微笑着說道。這些魚的來歷,她打聽得很清楚,據說都是海魚,是那些運油渣去京城的馬車順道帶回來的,如今他們吃過了這一頓好的,大概就啓程他們的“遷徙之旅”了,眼神裡,倒是充滿了希望,這個地方雖然是故土,可故土不養人,也只能遠走他鄉了,好在遠走他鄉也還有官府管着,也還有個依靠,並不會落得餓死在路邊的結局,所以,眼神裡,充滿了希望,前年去湖廣的人,今年已經捎信回來了,說他們在那邊過得很好,每家每戶都分了田,還起了房子,哪裡的田比陝西的田好種多了,隨便種點什麼,都有極好的收成,以前在陝西種幾十畝地還不見得能填飽肚子,在那邊種個幾畝地,已經能填飽肚子了,倒是把那邊說得極美,讓當初沒敢出去的人後悔不已,如今據說已經不往湖廣移民了,而是往大琉球移民,據說那裡比湖廣更加富庶,一年可以收三茬,想到一年可以收三次的地,這個老‘婦’人的眼裡就充滿了歡喜。
“‘奶’‘奶’,妞妞知道了。”小‘女’孩認真的說道。
“娘,今年還跟去年一樣嗎?咱們去琉球嗎?”年輕的母親有些緊張的問道。
“媳‘婦’啊還是等你當家的回來再說吧,如今當官的已經把男人們叫去了,說是分派今年去哪裡,呆會就知道了。”老‘婦’人從美好的想象中醒來,和藹的說道。
不多時,幾個壯碩的男子就從稍遠的地方走了過來。
“娘……”剛過來,其中一個壯碩男子立刻就喊道。
“唉……虎兒……”老‘婦’人立刻笑着回道。
“當家的……”年輕的‘女’子也道。
“娘,今年官府說了,有四個地方可以去,官府都負責到底,可以南下,走水路一直到大琉球去,去了哪裡,可以分到田地,一家人可以不愁吃喝;向東可以進京做工;或者到關外打仗或者種地;向西可以出關到沃兒都司去,哪裡有朝廷剛打下的地方,如今也在招人種地……”壯碩的男子立刻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