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一進傍晚,鄉村就被愜意和舒適包裹住了。吃完飯,男人們騎着兩片拖鞋,鬆鬆垮垮搖晃到曬穀場,找一片舒適的地頭坐下來,捲上一支菸,雲山霧罩地吸;女人們手裡總有活兒,納鞋底的,縫縫補補的,最搶眼的就是那些哺乳期的女人們了,懷裡摟個嫩苔苔,屁股掛在曬穀場邊的石凳上,撩開上衣,拉出白花花的**就開始餵奶。男人們話題總是宏大,真三國,假封神,說起西遊笑死人之類的。肚子裡有典故的,還會說些薛剛反唐啊薛仁貴徵東啊這樣偏僻的古事。爭論是難免的,諸如三打白骨精的順序,三英戰呂布的地點等等,輕則面紅耳赤,重則日媽操娘。
等月亮上來,曬穀場就聚滿人了,東一灘西一灘。娃娃們在大人堆裡奔跑,笑聲、罵聲、喊叫聲此起彼伏,倒是不遠處的莊子反而顯得冷清了。
胡衛國是踏着月光來的,胡衛國能順利地混進人羣,併成功躲在老得連自己三個兒子都不太分得清楚的秦二爺身後很久而不被發現,就是因爲月亮的昏黑。月亮終究不是太陽,雖說都盤子樣大小,光亮卻差得遠了。所以要把偉大領袖比作太陽,而不是月亮。如果不是胡衛國迫不及待地跳出來想冒充知識分子,他也不會被發現。羣衆的眼睛再雪亮,在兩眼一摸黑的狀況下還是會暫時分不清楚東南西北的。
當時討論的是《三國演義》。東邊一個說,論武功,呂布第一,接下來就該是關張趙馬黃。大家都點頭,表示通過。秦二爺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冷哼,一個聲音陰陽怪氣地說,不要忘記了,許褚和馬超可是大戰了一百多回合未分勝負的,還有典韋、張遼、徐晃,哪個是吃素的?
衆人回頭,一下全愣住了,灰白的月光映着灰白的臉。本來大家以爲,暴露了身份的胡衛國應該灰溜溜走掉了纔對,可胡衛國不,他大馬金刀地把枯朽的秦二爺一撥,掀出一個空位坐下來,對着衆人一板一眼地說:“說到講三國,龍潭哪個敢和林北比,跟你們說,林北單獨給我說過三國,算是嫡傳了吧?所以我的這個纔是正宗的,三國
名將,光比干仗還不行,還要比帶兵,說到帶兵啊!就不得不說——
給老子滾!人羣中忽然有人說。
胡衛國把腦袋歪過去,說你說啥?我沒有聽清。
滾!滾蛋的滾!那人說。
憑啥?
憑啥?就憑你是個殺人犯。那人冷笑。
胡衛國把兩條腿掰開,叉着胯也冷笑:“我還跟你們說,老子是進過班房的,日子雖說不長,但也算背了這個名分。沒聽過那句話嗎,‘不怕虎,不怕狼,就怕對方蹲班房’。就算我是殺人犯,能把我咋的?跟你們說,在班房頭,老子是提起板凳跟公安幹過的。”
又一個人冷笑:“真是吹牛不上稅,跟公安幹,被公安幹還差不多。”
胡衛國一下站起來,呼呼喘了兩口氣,氣勢洶洶地指着那人說:“日你媽,有本事你起來,看老子不打你個紅花朵朵向陽開。”
那人看了一眼胡衛國,沒吱聲。胡衛國一甩手,大踏步走了,走出去幾步,就唱起了凱旋歌:穿林海,跨雪原,氣衝霄漢——
等胡衛國走遠了,那人才低聲吼:有本事不要走,迴轉來,老子照樣揍你個狗日的烏蒙滂沱走泥丸。有人就奚落他,說要不我把他給你喊回來,那人慌忙扯住說話人的衣袖,說算了,我怕揍死他。
胡衛國走了,一陣短暫的沉默後,大家漸漸舒展開來,笑聲又起來了。
生產隊長蕭明亮躺在牀上,曬穀場上的笑聲不時撞進屋來,撞得一盞油燈忽明忽暗。老太婆還保持着剛成親時的習慣,輕易不出門,更不去曬穀場,她聽不慣噴糞樣的玩笑,總是牀上那點破事兒。想想,老得連脫褲子都費死天力了,哪還有富裕力氣幹那些閒事。生產隊長喜歡老太婆這習慣。在鄉村,女人喜歡亂串,叫擺寨,是個貶義詞,好多是非都是擺寨擺出來的,還有擺到其他男人牀上去的呢!蕭明亮盯着他的老太婆,和剛結婚那陣子一個樣兒,正在油燈下一針一線地走。老太婆納鞋底的功夫好得很,密密匝匝的,鞋幫都爛掉了,鞋底照樣硬實。
“公社把林北的小學教員給抹了。”蕭明亮忽然說。
呀!老太婆一驚,把針從腦門上拿下來,看着蕭明亮問:“爲啥呀?”
“還不是那事兒。”
“那事不是過串了嗎?咋還這樣呢?”
“過串,怕是一輩子也過不了串。”
唉!老太婆長嘆一聲。把縫衣針別在鞋底上,她幽幽地說:“造孽啊!聽說張維賢熬了一鍋麻糖,一塊都沒有換出去。”
蕭明亮翹起身來,斜靠在牀頭,他正色地問:“你說,三個人之中,有一個是壞人,有兩個是好人,是該把他們都往好人裡頭扒拉呢?還是都往壞人裡頭扒拉?”
“好人有兩個,佔大頭,我看該往好人裡頭扒拉。”老太婆說。
“可這樣就便宜了那個壞人。”蕭明亮心有不甘。
“按你這樣說,都往壞人裡頭扒拉,那不是可憐了兩個好人。”
“日他孃的,複雜啊!比結算一年的工分還要複雜。”蕭明亮一聲長嘆。
不是所有人都像生產隊長那樣爲難,他們用行動證明着自己歸類的簡單明瞭。
走在路上胡衛國就想好了,回家燙一個腳,灌二兩酒,唱三首歌,然後就睡覺。胡衛國的理想很樸實,他憧憬過,等共產主義了,他也要奢侈一回,燙腳的水裡得加幾片生薑,喝酒每次半斤,睡覺得有牀印着牡丹花的被子。
爬完一個斜坡,月亮隱到雲層裡去了,道路變得影影綽綽。不過還好,拐個彎就能到家了。拐彎的當口胡衛國果斷地打亂了回家後的安排,還是先喝酒,唱歌和泡腳一併完成。雲層很厚,道路變得更依稀了,只有些模模糊糊的白。剛拐進彎道,胡衛國就什麼都看不見了。一個麻袋兜頭罩下,接下來胡衛國聽見了噼噼啪啪的捶打聲。從敲打的聲音和疼痛的程度,胡衛國感覺擊打他的兇器有鋤把,有腳杆,對了,還有扁擔。擊打很有力,是敵我矛盾的打擊法。胡衛國忽然覺得,泡腳和喝酒變得很遙遠了,他很後悔,出門前應該先喝上二兩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