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父親病得越來越重了,話也越來越少了,開始是整夜整夜睡不着,後來是睡過去就醒不來。母親總是守在父親旁邊,隔一陣子就看一回,探探他的鼻孔,摸摸他的額頭,怕他睡過去就永遠醒不過來了。
我則在無雙鎮幾個莊子之間晝夜奔走。
在無雙鎮生活了這麼多年,我第一次在如此密集的時間裡聽田間的蛙鳴,山谷的鳥叫。夜晚,我一個人在狹窄的山間小路上行走,天邊的一彎冷月漠然地朗照,大地如逝者的巴掌一樣冰涼,裹緊衣服才發現,寒冷正不可抗拒地到來。腦子裡又浮現出父親孤獨無助的眼神和日漸枯槁的面容。我怕他等不到我把遊家班捏攏他就走了,那樣我的父親就聽不到嗩吶聲了。對於水莊的遊本盛來說,沒有嗩吶的葬禮是不可想象的。
無雙鎮被我的雙腳丈量完畢了,我仍像一個出海旬月卻兩手空空的漁人。我的師兄師弟們,此刻正在繁華而遙遠的城市揮汗如雨,他們就像商量好了一般,整整齊齊地離開了生養他們的土地。
大師兄還在。他不去城市不是他不想去,而是一次意外讓他擁有了一條斷腿,而這條腿也成了他和城市之間永遠的屏障。我把香菸遞到他手上的時候,他還滿含神往地給我講述了師弟藍玉去年來看他時的情景。“小屁股,抽的煙一支頂你這個一盒,你還別不服氣,那煙抽起來就是他奶奶的順口。”“看來,城裡這錢還真他奶奶的好掙。”
聽完我的來意,大師兄驚奇地盯着我,然後他說,你見過兩個人吹的嗩吶嗎?舊時一般窮苦人家都四臺,你想造個兩臺?埋條死狗還差不多。我說不是埋死狗,是埋我的父親。大師兄臉上纔起來了一層歉意,他大大地吸了一口煙,說去火莊吧,那裡起來了好幾個班子,聽說場面很大,都有十六
臺了。奶奶的,十六個人一起吹嗩吶,怕死人都能給吹活呢!
我走了好遠,大師兄還站在山樑上喊:“去看看吧!如今無雙鎮的嗩吶都成他們的天下了。”
我到火莊時正趕上這裡的嗩吶班子出活。
確實很讓人驚訝。
十六個嗩吶匠佔據了整個院壩,連死者這個理所當然的主角都被逼到了狹窄的一隅。一排條桌浩浩蕩蕩地拉出了雄壯的架勢。條桌上的茶盤裡有香菸和瓜子,瓶裝的潤嗓酒也精神抖擻地站成一列。嗩吶匠一色暗紅色西服,大寬領,下襬還捲了圓邊,一個個像即將走入洞房的新郎。條桌頂頭是一件銀灰色西服,還紮了根猩紅的領帶,胸前掛了一塊亮閃閃的牌子。看樣子,他就該是班主了。
最顯眼的還不是班主,而是他面前盤子裡的一沓鈔票,百元面額的,摞出了一道耀眼的風景。“起!”班主發聲,接下來就是一場宏大的鼓譟,嗩吶太多了,在步調上很難達成一致,於是就出現了羣鳥出林的景象,呼啦一片,沸沸揚揚,讓人感到一些惶然的驚懼。我甚至滿含惡意地發現,有兩個年輕的嗩吶匠腮幫子從頭到尾都癟着,要知道,這個樣子是吹不響嗩吶的。這是我見過的場面最大的嗩吶班子,也是我聽過的最難聽的嗩吶聲。我的大師兄說得不對,十六臺的嗩吶不能把死人吹活,但沒準會把活人吹死。
我回到家,父親已經不能說話了,我湊到他的耳朵邊說:給你請個火莊的八臺吧!父親忽然睜大眼睛,腦袋拼命地擺動,喉嚨裡咕咕地響着。我知道,他不要火莊的嗩吶,他說過的,火莊那不是真正的嗩吶。
水莊的遊本盛是水莊的河灣開始結冰時離開這個世界的,他靜悄悄地就走了,頭天晚上還掙扎着吃了半碗稀飯,第二天一早,發現身體都已經變得冰涼了
。他死的時候瘦得像個剛出生的嬰兒,把一張木牀映襯得碩大無比。我把賣牛的錢將父親安葬了。他的葬禮冷清得如同這個季節,嗩吶聲自然是沒有的,倒是北風從頭到尾都在不停地呼嘯。
那個黃昏,我守在父親的墳邊。從此以後,水莊再沒有遊本盛了,他和深秋的落葉一起,悽悽惶惶地飄落、腐爛。我在夕陽裡想了好久,都沒有想起我到底給了我的父親什麼。而我對於他,只有一個又一個的失望。我的嗩吶沒了,遊家班也沒了,直到死去,他連一臺送葬的嗩吶都沒有。
好久沒有看到水莊這樣的黃昏了,在我的印象中,水莊的黃昏總是轉瞬即逝的,剛發現它,它就一頭栽進黑夜。其實心細一點觀察,水莊的黃昏是很好看的,落日靜止在山頭,草的須穗摩挲着它的臉面,有了麻酥酥的微癢;風翻滾着從山樑上滑下來,撩開大山的衣襟,露出暗紅的裸背。大地,就在這樣簡單的組合中,變得古老而溫暖。
我從懷裡抽出嗩吶,對着太陽的方向,銅碗裡就有了滿滿的一窩兒夕陽。
曲子黏稠地淌出來,打了幾個旋兒,跌落在新鮮的墳堆上,它們順着泥土的縫隙,滲透進了冰冷的黃土。我知道,我的父親能聽見他兒子的嗩吶聲。從我學藝到他離開這個世界,他還沒有聽我吹奏過這曲《百鳥朝鳳》。開始嗩吶聲還高亢嘹亮着,漸漸地就低沉了,淚水把曲子染得潮溼而悲傷,低沉婉回的曲子中,我看到父親站在我的面前,他的眼神如陽光一般溫暖,那些已經一去不復返的日子,在矇矓的視線裡逐漸清晰起來。
起風了,嗩吶聲愈發凌亂,褪掉了肅穆的色彩,卻有了更多的淒涼。我的喉嚨被一大團悲傷嗝得生疼,嗩吶終於哭了,先是嗚咽,繼而大慟。連綿不絕的羣山,被一杆嗩吶攪得撕心裂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