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之二
沒想到這樣突然,開門的時候我就有種隱隱的預感,想不到很快就得到了印證。他下手很快,一點不像個瘸子,從掏槍,綁人,打人,快得我都有點兒蒙了。
老公礦上出事了我是曉得的。那天接到礦上電話就心急火燎出去,第三天才蔫巴巴回來,眼睛裡頭佈滿了血絲,一定是熬夜了。我看着有些心疼,就想得去給他買點蛇膽啥的補一補,那東西對眼睛有好處。我也問過他,廠上到底出了啥事?他說沒啥大事,就是有兩個地方出現了小小的塌方。我又問他有沒有傷着人,他笑着說傷人了能這樣快回家嗎?
可是剛纔一頓打,他又承認死了人,還說是死了四個。聽完我心裡一咯噔,隨即又釋然了,對着這樣劈頭蓋臉的毒打,要換了我,別說四個,四十個我都承認。
我們一家一排兒坐在沙發上,嘴裡全都給堵上了。面對着這樣窮兇極惡的壞蛋,要不是嘴給堵上了,我敢大聲質問他:連小孩兒都不放過,你還是人嗎?
不過比起衛生間,這會兒條件算是好多了。本來一家都被他丟在了衛生間,後來他開門,看見女兒靠在馬桶上睡着了,倚在門邊看了看,說都起來到客廳吧。
他坐在沙發對面,手裡緊緊捏着那支烏黑的槍。
他的眼睛有些呆滯,定定地看着窗外,陽光越過圍牆,照着一牆的枯黃。
好長時間,他忽然像想明白什麼了,身子一直,走到老公身邊,我有些擔心,怕他又傷害我老公。
扯掉老公嘴裡的抹布,他說:“讓人把我兄弟挖出來。”
老公猛喘了幾口氣,說這不可能,就算大型機械,也得幹上好幾天。
“挖不挖?”
“不是不挖,這個——”
他沉着臉,把槍往我太陽穴一指,說:“就是用手刨,也得給我刨出來,否則,別怪我下狠手。”
老公慌忙點頭,說挖挖挖,一定挖,我馬上給礦上打電話。
電話在窗戶邊,老公說號碼,他按,電話接通了,他把電話湊到老公耳朵邊,老公在電話裡吼:“讓你們挖就挖,不爲什麼,給老子挖。”
重新坐下來,老公提出口渴,想喝口水,他白了老公一眼,沒理會。老公看了看我和女兒,說不給水喝也行,把我女兒和老婆的抹布抽了,讓她們透透氣吧!
他猶豫了一下,把女兒嘴裡的抹布扯掉了。
“就一個。”他說,說完又把老公的嘴給堵上了。
女兒看樣子是嚇壞了,布一扯開,張着嘴就想哭,他狠了一眼,女兒很爭氣,使勁閉着嘴,哭給壓下去了。
慢慢地,女兒像是適應了這種氛圍,居然直勾勾看着他。他更稀奇,露出了靦腆的神情來。女兒的脾氣我知道,典型的得寸進尺。
“我要喝水。”女兒說,語氣有些試探的意味。
他猶豫了一下,起身走到飲水機邊上,往玻璃杯裡接了一杯冷水。轉身走出兩步,女兒又說:“我要熱的。”他盯着女兒看了看,一仰脖子喝掉了半杯涼水,彎下腰,杯子剛伸到接水口下,女兒高聲嚷起來:“重新換個杯子,我不要你喝過的。”他猛一轉頭,目光箭一樣射向女兒。女兒蹙着眉,可能是明白了這樣的要求和處境實在有些不搭調,又軟軟地說:“麻煩你多倒一點。”
喝完水,女兒開始滴滴答答地抽泣。開始聲音小,他沒在意,坐在椅子上擺弄手裡的槍,慢慢女兒聲音開始變大,他就警惕了,拿槍對着女兒比畫了兩下,問:“你哪根筋又麻了?”
女兒悲慼地說:“明天就星期一了,我好多作業沒做呢!”
他訕笑:“你還乖得很呢!你看看現在是做作業的時候嗎?”
“作業不完成,要挨老師罵的。”女兒說。
他再沒搭理沙發上的乖學生,眼睛盯着窗外,神情格外遙遠。
“我就做語文,我們語文老師可兇了,沒完成作業的,不僅罰值日,還得請家長哩!”女兒哭着央求。
他依然看着窗外。
“求你了!”女兒哭聲更大了。
他忽然猛向女兒衝過來,一臉的怒氣。我慌了神,老公也慌了,嗚嗚叫着往女兒那邊靠,女兒倒顯得格外鎮靜,擺直身子迎着他。
他到女兒面前,一顆大腦袋擺放在女兒的小腦袋上方,惡狠狠地說:“就你裹攪,聽清楚了,作業可以讓你做,但是不許亂說亂叫亂動,否則我就——”他揚揚手裡的槍。小學生鬆了綁,徑直往自己房間走去。他跳起來吼:幹啥去?女兒說回房間做作業啊!他說不行。指了指面前的茶几:“就在這兒做。”
女兒攤開書和作業本,把吊在額前的一綹頭髮撥拉開,開始一筆一畫寫作業。
房間裡恢復了平靜,只有筆在紙上跑出的沙沙聲。
時間漫長得像臺灣的電視劇。偶爾,我和老公,相互眨一下眼睛,暗中鼓勵着。
我想,只要堅持做,一定會迎來轉機。
剩下的時間,我們三人的眼光都在女兒身上。她很入神,我閨女就這點好,幹啥事都能集中精力。她似乎忘記了危機的存在,把筆頭咬在嘴裡,這是遇上難題纔有的表情。我嗚嗚叫了兩聲,我就討厭她這毛病,一卡殼就咬筆頭,多不衛生啊!罵了好多次,就是不見改。吼了兩聲我才意識到嘴給堵上了,要不是又堵又綁的,我非得過去照着額頭給她兩彈崩。
看你還不長記性。
她忽然擡起頭,看着面前的壞蛋說:“你能說出三種農作物的名稱嗎?”
他輕蔑地一瞥,歪開腦袋,不說話。
“我可以問我爸爸和媽媽嗎?”
他還是不說話。
“我只能寫出一種,作業要寫四種,還差三種呢!”
“別得寸進尺啊!”他沉着聲說。
女兒不理他,繼續說:“我寫出了稻穀。”女兒還把作業本伸過去,“稻穀的稻字是這樣寫的吧!”
他目光一下軟了下來,側頭看了看,說:“不知道!”
“那其他三種呢?”
“得得得,煩不煩啊?”他把槍放在兩腿間,掰起指頭大聲數:“玉米、黃豆、小麥、生薑、白菜、蘿蔔——還要不要?”
女兒盯着他,眼神充滿了驚奇和敬佩。
“你知道的真多啊!好厲害。”女兒說。
“數個三天三夜也數不完。”他臉上盪開淡淡的得意。
女兒滿意地彎下腰繼續寫作業。
他低着頭,盯着自己腳面看,看了半晌,腦袋忽然伸得老高,陰惻惻地看着老公說:“人能挖出來,我給你留個後,挖不出來,你們一家就認命吧!”我急得嗚嗚大叫。他一彎腰,隔着茶几給了我一巴掌。我趕忙收住聲,女兒卻哭了,仰着腦袋,樣子真是被嚇着了。他一把抄起女兒的作業本,吼:“到屋裡去做。”女兒拿起作業本,嚶嚶哭着進屋去了,他也跟進去看了看,大約是想檢查一下屋子裡有沒有什麼異樣。
再次坐回位置上,他還大口大口地喘氣,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堵着了。
老公對我眨眨眼,可能是讓我安靜下來,免得激怒他。
他一隻手提着槍,一隻手蒙着臉,像是陷入了某種難以擺脫的焦慮。
“你知道被埋在下面的感受嗎?”他探過身子,對着老公說,“一地墨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有害怕,不是遇上老虎豹子野豬那樣的害怕,也不是被人偷了搶了綁了的害怕,是覺得吧!被爹媽啊親戚啊朋友啊寨鄰啊弄丟了,弄丟了不說,還忘記了,忘記在那個又黑又潮的巷道里頭,還有這樣一個人了。”
他的聲音漸漸變得哽咽:“我被埋過,埋了好些天,一起被埋的有五個人,其他四個都死了,你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嗎?一開始啊!我們相互打氣,朝着外頭挖啊挖啊!挖到第三天,有兩個兄弟不挖了,絕望了。等我們歇下來,才發現他們已經死了,摸到一片鋒利的石頭,把手腕子割開了。第五天,剩下兩個兄弟也死了。我還不死心,繼續挖,最後實在挖不動了,摸到一塊石片,準備跟他們去了。你猜怎麼着,洞子那頭傳來了轟轟的機器聲,有人從洞子那頭挖過來了。”
他忽然瘋了似的衝過來,一把將老公從沙發上提起來扔在地上,劈頭蓋臉一陣亂打,邊打邊罵:“你萬人日的,明知道埋人了,不管不問,你哪怕做做樣子,派兩個人挖一挖也成啊!說不定我兄弟聽見動靜,還能自己刨出來呢!”
他狠命地打,老公悶着慘叫。
打夠了,他一屁股坐下來,嗚嗚地哭,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淌。
老公蜷縮在地上,一陣一陣地抽搐。他盯着老公惡毒地罵了一陣,歇了會兒,又把老公提到沙發上放好,老公咕咕悶哼了幾聲,看着他的臉,沒敢再哼了。
該是中午了,女兒拉開門,站在門口喊餓。我看了看他,他指了指女兒,我拼命點頭,他扯掉我嘴裡的抹布。一下通透了,我吭哧吭哧好半天才緩過來。平靜下來,我說你給我鬆開吧,我得做飯給女兒吃呢。他搖頭。我說那就讓她在冰箱裡拿點牛奶喝吧。他同意了。
女兒抱着牛奶回屋去了。
我怕他又把抹布給我塞回去,等了一會兒,他沒動,也不知道是忘記了還是乾脆不塞了。
我清了清嗓子,儘量讓聲音變得柔和些,再柔和些:“天大的事情,我們可以商量嘛!”
他說我弟弟都沒了,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了。我說萬一你兄弟沒埋下面呢,而是去其他礦上幹活了呢?
他居然笑了笑,他笑起來就一點都沒有兇相了,老實得不行。他說這個事情就不說了,你男人心裡最清楚了。我有些怕了,怕這事情是真的。如果是真的,老公他們就過分了。之所以說他們,是因爲這廠子不是老公一人的,還有幾個我不認識的股東。我也問過老公,他不說,還讓我不
要胡亂打聽。
我不敢說話了。
長時間的沉默。
門鈴響了,我們都倏然一驚。他拿槍指着我,低聲說,敢出半點聲音,我一個活口都不留。我忙不迭點頭。他輕輕跑到門邊,透過貓眼看了看。
門拍得更響了,不屈不撓,還大聲喊:趙老闆,開門,你們家快件,麻煩你簽收一下。
我心裡忽然起來了一層焦慮,怕郵局的人走了,那樣我們一家怕就沒有機會了;又怕郵局的人不走,時間長了會激發他的蠻性。
郵局的人很敬業,還在拼命拍門。
他迅速跑過來把我解開,還給我整了整蓬亂的頭髮,湊到我耳邊說,老老實實把他打發走,否則我先殺掉你男人。說完把我老公拖到了門背後,一手摟着老公的腰,一手用槍頂着老公的太陽穴。然後對我點點頭。
我整理了一下頭髮,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打開門,郵局的小王,一張熟悉的笑臉。
“睡午覺吧?對不起,吵醒你了,趙老闆的快件,麻煩你簽收一下。”
我對着他笑笑,說沒關係的,筆呢?小王把筆遞給我,把單子放在快件上,雙手捧着遞過來讓我簽字。
擰開筆帽,我手有點抖。
穩穩神,我寫:壞人,有槍。
小王吃驚地看着我,還好,他沒有說話。
我把單子遞過去,對着小王鄭重地點點頭。小王接過單子,也點了點頭。
我爽朗地說謝謝了小王。
小王高聲說不客氣。
關上門,重新把我綁好,他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我也長長舒了一口氣。
我們三人又開始了漫長的靜坐。間或,我能聽見他肚子咕咕的聲音。我就說是不是餓了,要不我做點東西給你吃吧!
他搖頭。
牆上的鐘嘀嘀嗒嗒,一晃兩個小時過去了。
女兒作業做完了,她很乖,不願一個人躲在屋子裡,出來坐在我身邊。他沒說話,算是默許了。
可能是餓得有些扛不住了,他喝了一杯水,過來把老公嘴裡的布拿掉了。
老公是憋久了,布一掏出來,他就不停地咳嗽。
半天老公才停歇下來,衝着他發出一聲吼:不就是要錢嗎?多少錢你說話,少給老子來這種下三濫。
我連忙讓老公閉嘴,把他惹毛了,這種人,啥事幹不出來?
還好,他沒有冒火,冷冷地說:“我不要錢,我要我兄弟。”頓了頓又接上,“我媽還等着我們回家過年呢!”
老公也冷靜下來了,往前挪了挪身子,對着他說:“挖煤這活,你幹過,有些情況你是知道的,就是提着腦袋掙錢,誰敢保證煤洞子不出事。遇不上,是祖墳埋得好;遇上了,是運氣孬。你兄弟遇上了,我也難受,聽礦上的說,他是幹活最賣力的。你沒了一個好兄弟,我沒了一個好工人,將心比心,我知道你的感受。既然你知道這事了,這是天意,這樣,我按照國家標準,賠付給你二十萬元。另外,你們農村來的,家庭也不寬裕,我私人多掏三萬,總共二十三萬,一次性付清,如何?”
老公說完,腦袋往前傾,大約是想聽聽他的意見。
我舒了一口氣,老公這樣做,也算盡到仁義了。二十多萬,像他這樣瘸了一條腿的,怕是幹一輩子也掙不來。老公這人啊!別看有錢,摳門得很,我孃家那些親戚,從來沒從他這兒拿走或者借走過一分錢。
一下就給了二十多萬,夠慷慨的了。
老公腦袋還在茶几上空懸吊着,眼巴巴看着他。
他倏然一動,橫起一槍托,砸得老公側身翻倒。半天老公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費力地把自己搬到沙發上放好,狠狠地盯着他罵:“狗日的,有本事你把我放開,老子和你一對一。”
他繃着的臉忽然放鬆了,語調清晰地對老公說:“把我兄弟弄出來,你得把他負責送回老家,還得給他披麻戴孝,送他入土。”
老公咕噥了兩聲說:“這個倒沒啥問題。”
“你估計還有多久能挖出來?我沒啥耐心了。”他說。
“根據埋的深度,全廠人一起上,估計得一天時間吧!”老公說。
他點點頭,喃喃自語:“算是有個着落了,老孃該着急了,得給她說一聲。”
他站起來,走到窗戶邊的電話邊,把槍夾在腋下,撥通了電話。
“喂,叔嗎?我是老大啊!我找到我兄弟了,麻煩你叫我媽接個電話。唉!好,好,我等着。”
他臉上掛着滿意的笑,像是花園裡綻開的梅花,他甚至連看着我們的時候都在笑。我側頭看了看女兒,居然連我女兒也笑了。
忽然,一聲悶響,他的笑容就凝固了,眼睛睜得斗大,電話聽筒順着肩膀掉了下去。再接着,他像一截枯朽的老樹,連根拔起,咕咚倒地。
嘩啦一聲,碎掉的窗戶玻璃散落一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