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前幾天閒得要命,這兩日卻忙得起火。
一大早殯葬車就進進出出的好幾趟,樑子和幾個運屍工趕趟兒似的跑來跑去,幾趟下來,陳屍間堆得滿滿當當。
在陳屍間門口,樑子摘掉口罩喘着氣對扇子說:“操他孃的,煤洞透水給淹死的,全是鼓鼓囊囊的,那肚子大得喲!”
“臭了嗎?”扇子問。
“都給泡好些天了,你說能不臭嗎?”樑子答。
“媽的!”扇子一撇嘴,“你倒是完事了,接下來該我倒黴了。”
“你憨啊!有范成大啊!你享福了。”樑子笑着說。
扇子的確是享福了,第一具屍體推進來,范成大就打好水等着了。扇子則戴着個口罩坐在牆角的椅子上。
扇子嘿嘿地冷笑:“你體力過剩啊?後面還一大串呢!”
范成大也不理他,慢慢地在黑咕隆咚、鼓鼓的肚子上擦拭着。扇子一直冷笑,看見范成大扯直棉布在死人的腳丫子裡來回拉時,扇子笑得更厲害了。擦完了,范成大出去把水倒掉,沒多久提着個瓷盆進來,腋下還夾着一沓紙錢,把火盆放在死人腳邊,蹲下來一張一張地燒。
“是你爹啊?”扇子說。
“都是些外地人,沒幾張紙錢回不去。”范成大說。
范成大的動作和他的性格一樣的緩慢,最急促的,就是把人送進爐口的那一嗓子:
“上天咯!”
燒完一具,接着一具,范成大都一樣的程序,不疾不徐,有條不紊。
扇子就這樣看着。開始他還冷笑,還罵,漸漸地他就不笑了,也不罵了,靜靜地看着范成大。紙錢燃燒的光照着范成大的臉,安詳、肅然,看不到半點悲喜,平靜得如一塊千年的青石板。扇子開始可憐起范成大來,無兒無女,爲了幾個吊命錢,整天和這些髒兮兮的死人湊一起,在別人眼裡,范成大都快和一具屍體差不多了。但扇子搞不懂的是范成大爲什麼這樣做,扇子見過新修的火葬場那頭的焚化工是怎樣幹活的,白衣白褲白帽白口罩,整個人遮得密密實實的,和死人保持着讓人信服的距離,推進來,送進去,一觸按鈕,萬事大吉。要想讓他們在完成這個簡單的過程時輕一點,慢一點,還拿死人當人看,可以的,家屬奉上一條香菸或者一個紅包,死者就不會有磕磕碰碰的疼痛了。
范成大佝僂着腰蹲在地上,牆上就有了一個枯朽的弧形。扇子心裡忽然有點堵,他站起來,走過去,從兜裡摸出一個口罩遞給范成大,范成大艱難地反過身,搖了搖頭。
“不要算球!”扇子狠狠地說。
最後一具屍體推進來,樑子靠在門上看着扇子擠眉弄眼地怪笑着,笑完了甩給扇子一支菸,剛點上煙,聽見范成大發出一聲深不見底的嘆息。
“還是個娃娃呢!”
扇子湊過去,雖然已經變得腫大,但依稀能看出那是一張還泛着童真的臉。
范成大靜靜地擦,扇子和樑子悄悄地抽。
擦完,范成大低頭去擡地上的盆,一彎腰,身體忽然一個踉蹌,還是樑子眼疾手快,過來攔腰抱住了范成大。扇子也過來幫忙,兩人把范成大扶到椅子上坐好。
“沒事吧?你。”扇子問。
范成大擺擺手,他臉色很蒼白,額頭上還有密密麻麻的汗珠。
“唉!”范成大長嘆一聲,“多可惜啊!都是些還能蹦蹦跳跳的漢子呢!”
范成大仰靠在椅子上,昏黃的燈光照着他,他兩眼緊閉,臉上的肌肉在不安地跳動。扇子和樑子倚在門的兩邊看着范成大。
忽然,那雙緊閉的雙眼裡居然流出了兩串渾濁的淚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