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註定這是一個特殊的日子。
凌晨都還月明星稀的,天剛泛白,黑雲就從山那邊過來了,像往龍潭上空扔了幾牀破棉絮。天一大亮,居然落起了毛毛雨。此刻,生產隊長家院子里人頭攢動,就算平時開生產大會,人也不會這樣整齊。
捆綁對於林北來說,猝不及防得像夜晚牀鋪上的一激靈。等醒過來,早就溼漉漉一片了。踏進院子時,三個人面色嚴肅地坐在屋檐下。林北禮貌地丟過去一個笑臉,屋檐下的不領情,年紀大的一揮手:捆了。
捆綁用的是鄉下人最信任的棕繩。別看它細拉拉的,但牢實。龍潭人管這種繩子叫牛繩,蠻牛都能被捆得服服帖帖的,更別說豆芽樣的鄉村教員了。
鄉村教員很快就成了一個糉子,捆牢了,就往堂屋裡一丟。林北蹲在牆角,他的心理在這個早晨完成了人生中最大的跳躍,像一條高低起伏的曲線,忽喇喇上,忽喇喇下,顛簸得讓他尋思的間隙都沒有。從惴惴,到驚恐,再到茫然,最後,只剩委屈了。他先是大聲申辯:“你們這樣亂綁人是犯法的,運動早過了。”接着質問:爲什麼綁我?喊了兩聲,不見動靜,小學教員把斯文往兜裡一揣,大罵:“日你先人闆闆的,你們這些卵公安,有本事把我放開。”忽然,大門砰的一聲,光明被切斷了,同時切斷的還有林北的叫罵聲。
黑暗中,只有林北呼呼喘氣的聲音。
最後,他哭了,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和林北烈婦般的抗爭相比,另外兩個被捆綁的就乖多了。
麻糖匠一進院子,就看見了院門邊的兩個年輕人,一左一右,像是尉遲恭和秦叔寶。兩個門神手
裡都提着繩子。麻糖匠左右掃了幾個來回,像是明白了,然後他問,要綁啊?屋檐下的老黃點點頭。麻糖匠鼻腔抽了一下,又問,綁前面還是後面?左邊的小樑說後面。麻糖匠把雙手背好,轉過身對着小樑。
酒瘋子來之前喝了點早酒,熟麪條樣地從外面晃盪着進來,剛進院子就癱軟下去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被嚇趴的,因爲好半天他才清醒了,動了兩下,好像感覺有些彆扭,把自己上下考察了一通,他才問:誰開這樣大的玩笑?
被綁得像節節蟲樣的三個人,在院子裡蹲成一排。
老黃站在屋檐下,對着黑壓壓的人羣說:“大家不要誤會,綁上的不都是壞人,壞人只有一個。我們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爲了揪出壞人,好人有時候難免要做出暫時的犧牲。在這裡,我希望被錯綁的好人和家屬要辯證地看,等把事情弄清楚,我們敲鑼打鼓的把錯綁的人送回來。”
鬧哄哄的人羣開始安靜下來,娃娃們把腦袋從大人的腋下伸出來,心驚膽戰地看着蹲在地上的三個人。他們的林老師沒有給他們講述過壞人的樣子,書上畫的壞人都是斜眉吊眼、凶神惡煞的呀!
那一天,濛濛細雨中,一根繩子從三個被綁牢的人腋下穿過,兩個年輕人一前一後拉着繩子的兩端,像拎着一串肥瘦不一的螞蚱。他們的腳步踏過石板鋪成的小路,慢慢向村外走去。經驗豐富的老公安老黃走在最前面。他揹着手,腳步依然堅定。
人羣跟着螞蚱串的節奏,聳動着往村外移。這樣的場面,龍潭只有姑娘出閣的時候纔會有。在村人的心中,把一個姑娘送走是件傷感的事情。因爲從此以後,她將去熟悉另外一塊土地。等有一天你
和她再次邂逅,你會發現她已經變得陌生,她的打扮,她的聲音,甚至她的眼神,都滿含着讓人費解的氣息。每一次送別,都意味着失去。所以,姑娘出閣,總要敲敲打打、鑼鼓喧天地熱鬧一回,大抵是想驅散那種凝固的傷感。
今天的送別卻沒有一點聲息,雨靜悄悄地下,偶爾能聽見咳嗽聲,都收得緊緊的。
翻過埡口,人羣停了下來。再過去,就是鄰村的地界了,以往送姑娘出閣,這裡就是分界線。三個人都停了下來,回頭看了看身後的人羣。忽然,人羣中衝出一個年輕人,過去揪着綁在最後的麻糖匠就是一頓亂打。麻糖匠本能地蹲下去避讓,他兩腿一屈,前面的兩人也跟着矮了半截。打人的是劉小把,受害人的弟弟,個子不大,但力氣足。麻糖匠剛蹲下去,劉小把照着他的腦袋就是一腳,麻糖匠立刻向路旁仆倒,前面的當然也跟着仆倒。變故來得太快,等三個公安反應過來,三個人都倒進了路邊的水溝。兩個年輕公安把劉小把架住,老黃衝過來,指着劉小把說:“再動連你一起綁。”劉小把鼓着兩個眼,氣粗地看着老黃說:“別擋我,我給姐姐報仇呢!”“報仇?你知道誰殺了你姐,你就報仇?”老黃吼。“反正就他們中一個。”劉小把也吼。“就算報仇也輪不到你。”最後,老黃一揮手,六個人被小路連成一串兒,慢慢向山下滑去。
生產隊長躲在屋後的草垛下抽悶煙,細雨密密麻麻地落在他的頭髮上,像早晨扯滿露水的茅草窩,他的眉毛一直蹙着。老太婆從草垛後探出腦袋說:“別躲了,都走了。”生產隊長沒有動,狠狠地吸了一口煙說:“媽的,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等兩個清白的回來,我給他們擺桌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