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繁詩和容庭與一路往南, 一直來到黑色森林外面才停下來。
不遠處已經看得見一個小鎮,家家戶戶亮着燈,不再是荒山野嶺的黑暗, 兩人不僅都同時鬆了一口氣。
容庭與剛要停下來, 就被蘇繁詩拉住。她指了指前方的小鎮, 示意他們先到鎮上住下來才休息。白衣少年配合地跟着她, 雖然腦袋因爲父親之前說的話而還有點迷糊。
儘管如此, 他的輕功仍然卓絕,腳下如風,轉眼間就和蘇繁詩來到鎮裡一家小客棧前。
“兩間房, 謝謝。”蘇繁詩對掌櫃的勉強扯出一個笑容。
掌櫃的看了看他們,眼神有點奇怪, 才笑着點頭, “最近房間比較緊, 我們確實還有空房,可是二樓只剩一間房了, 兩位客官看……”
蘇繁詩看了看容庭與,“那就一間房吧。”
“沒問題沒問題,兩位請跟我來……”掌櫃的帶他們走上樓,來到一間不算太小的房間裡,笑着問:“兩位需要喝點什麼嗎?”
“不用。”蘇繁詩頭也不回地回答:“你先出去, 別讓其他人打擾我們就好。”
掌櫃的揹她語氣中的寒氣有點嚇到了, 連忙應了一聲, 替他們關上房門。
房間的窗外依稀可見人來人往, 這小鎮顯然熱鬧得很, 一掃之前蘭花門周圍荒野的陰鬱,一瞬間鳥語花香, 春風拂面,彷彿之前的一切驚險沒有發生過。
容庭與坐在牀上,有點發怔。他的頭髮披散在肩上,臉上和手臂上有些刀疤,驀然顯得狼狽不堪。
“你先睡吧。”
蘇繁詩的聲音彷彿一劑催眠藥,不過多時,容庭與已經睡着了。
“噓,別出聲。”
容庭與睡下後,蘇繁詩正怔怔出神,卻突然有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她豁然站了起來,條件法身地拔劍,心想自己終究還是大意了,怎麼會有人來到這麼近她都沒發覺?
這一串動作都是一氣呵成,等她反應過來,才發現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誰。
一身素衣,一手抱琴,從窗臺一躍而進的,正是多日不見的秦淮小姐君聽紗。
“君姐姐……你怎麼會在這裡?”蘇繁詩皺起眉頭看着她,握在劍上的手,卻依然沒有鬆。
君聽紗向來亦正亦邪,而且輕功居然如此了得,可以近到蘇繁詩身邊而她猶然不覺,可見其深藏不漏,讓蘇繁詩不得不防。
“別出聲。”君聽紗的臉色似乎有點蒼白,按下了蘇繁詩,似在全神貫注。
蘇繁詩看了看容庭與,他還沒醒,想必是累了,“你……”
“等會告訴你。”君聽紗隨口答道。
蘇繁詩隨着君聽紗的目光看去,只見窗外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烏雲密佈,幾乎遮住了整個天空,不再是之前清新宜人的景象。奇怪的是,這片烏雲只在一片天空上停留。
君聽紗奏起了琴。她一手抱着琴,一手挑動琴絃,零零散散的音符組起來竟也聽上去無比舒適,有催眠的意味。彈琴的時候,她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
隨着君聽紗的琴聲,那片烏雲開始動了,也發出“嚶嚶”聲響。
蘇繁詩這才發現,原來,那根本不是一片烏雲,而是……成千上萬的飛蟲聚集在一起!
她又何時看到過這麼多飛蟲聚集在一起,縱然定力不弱,頓時,也有了想嘔吐的感覺。
君聽紗面色肅穆,手上不停,琴聲悠揚。
半個時辰後,那些飛蟲終於漸漸被驅散,往各自的方向飛去,天色終於又變得明亮。
君聽紗彈完最後一個琴音,似乎也是筋疲力盡,抱着琴靠在牆上,背後的素衣已經被汗水浸溼,連臉上也有不可抑制的蒼白,微微閉上眼睛,直喘氣。
連蘇繁詩也很少看見過君聽紗這麼狼狽的樣子。
“君姐姐……”想起剛纔那些大批大批的飛蟲,蘇繁詩依然心有餘悸,試探性地問:“剛纔究竟是怎麼了?”
過了半晌,君聽紗纔開口:“江南似乎有人要大開殺戒,用了失傳已久的蟲毒,控制各種飛蟲襲擊人,我阻止他,已經一路追到這裡來了。”
蘇繁詩沉默了一下,“難道他們是想殺我?”
“不會是。”君聽紗怔了一下,苦笑着搖搖頭,“這些飛蟲完全有能力把人盯得體無完膚,之後再想得到麒麟血,便是難上加難了。不過,應該是蘭花門沒錯。”
“江南、蘭花門……難道是千溪?”蘇繁詩雙眼一亮,看到君聽紗臉上不解的表情,“千溪是蘭花門江南右翼分壇的分壇主。”
“我不知道。”君聽紗想了想,搖了搖頭,“做法的人內力深厚,怨氣很深,一定不是平常人。這蟲毒撕咬以毒攻毒才能解,不過具體的解法早已失傳。我只能用琴聲暫時驅散它們,可是過不了幾天又會出現,我也不知道……能擋得了多久。外面已經鬧得人心惶惶,比當時蘭花門一舉滅了蘇家的時候更甚。”
她一路而來,只爲阻止一場可能發生的災禍。本來和她無關,若攻到她頭上她也能自保,可是她卻憤然而起,用一人之力阻止了好幾次災難的發生。
以爲看淡了很多事,原來還有一些事,值得讓自己熱血沸騰。
聽到最後一句,蘇繁詩身體震了震。
原來,她和容庭與在蘭花門總壇的這段時間,外面發生了這麼多事情。
“容少怎麼也在這?”君聽紗似乎這時才注意到了躺在牀上睡得正香的白衣少年,挑眉,“翩翩公子就這樣霸佔了牀,讓女孩待在一邊替他守牀麼?”
這麼折騰容庭與都還沒醒,依然靜靜睡着,陽光照在他臉上,他似有痛苦的神色。
“你別胡說。”蘇繁詩在熟人面前終於放下了警惕,臉有點紅了,眼神卻也有點黯然,“他受打擊了,休息一會也是應當。”
“我沒胡說。你比他傷得重,你還像沒事人一樣。”君聽紗眯起眼睛,對容庭與的態度向來不置可否,從懷裡拿出一個透明的瓶子,倒出一粒藥丸,遞給蘇繁詩,“吃下去。”
“不了。”蘇繁詩沒有接過藥丸,反而也從懷裡掏出一個瓶子,對君聽紗笑了笑:“你上次給我的,我還留着。”
她從瓶子裡倒出藥丸,一仰頭,就吃了下去。
君聽紗不說蘇繁詩倒還真的忘了。這時,藥丸入口,清新的感覺瀰漫在心田,頓時連心裡那一份鬱悶也被驅散了,只充斥着怡人的花香。
“經脈舒暢了許多。”蘇繁詩有點驚訝,看向君聽紗,“這藥丸真這麼神奇?”
君聽紗一時沒有回答,看着她,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來,用眼角的目光瞥了瞥容庭與,“我很好奇,口口聲聲說愛你的容少爺到底對你做了什麼,讓你這麼傷心?不妨說說。”
蘇繁詩身子一震,移開目光,“你說什麼?沒什麼好說的啊。”
“這藥叫淚丸,內傷外傷都治不了,只治心傷。”君聽紗對她笑了笑:“太多淚水哭不出來積在心頭會對身體有害,淚丸只能清除這積鬱,對別人根本沒有效果。”
蘇繁詩猶豫了好久,還是一頓一頓地把事情告訴了君聽紗。
“……所以你拉着他從蘭花門裡殺出來。”君聽紗聽完了,並沒有表示驚訝,只是微微笑着點點頭,“可是,你認爲這麼驕傲的容公子會留下麼?”
素衣琴女一句就點透了蘇繁詩的心思。
“你怕他離開,所以硬是拉着他逃開蘭花門。固然,你是不想讓他受傷,可是你也想讓他感激你,不會固執掉頭就走,是不是?”君聽紗似笑非笑地看着這十七歲的少女,心思那麼透明,“你那麼瞭解他,知道他會覺得對不起你,離你而去,所以你用這種方法留住他。你根本不在乎他的父親做了什麼,是不是?你恨容景一,可是你恨不了容庭與,是不是?”
蘇繁詩無法回答,因爲君聽紗說出了她那麼多藏在心裡的話。
她從小失去了母親,然後失去了父親,失去了家人,失去了莫風,如今她再也不想失去了,無論代價是什麼。
“相信我,你這麼做,他還是會離開的。”君聽紗下一句話卻很是無情,“不過,他這麼做,只能證明他愛你很深,不忍傷害你。”
容庭與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午時了。
他揉了揉眼睛坐起來,往周圍張望,自己怎麼會在這裡?
他轉頭,看到坐在椅子上睡着的紫衣少女,一瞬間,什麼都想起來了。
他的父親做出了這種事情,對蘇家,尤其是對蘇繁詩造成了這麼大的傷害,而這一切的緣由都是因爲他容庭與。父親口口聲聲都說,是爲了他好,是爲了他好。可是,父親不知道,用這種手段換來的好,他容庭與不想要!
睡着的蘇繁詩臉上的傷口依稀可見,陽光再亮,可能再也照不亮她的心。
一直以爲自己能保護蘇繁詩,可是原來,這一切麻煩,都是有他而始的。沒有他,可能蘇繁詩會過一個正常人的生活,沒有人會發現她擁有麒麟血,她就不用這麼辛苦,面對追殺的仇人。
他容家這麼對不起她,他沒法替父親贖罪,也沒法彌補她,更無法面對她。
之前口口聲聲說愛她,口口聲聲說不能讓她受到傷害,堅持賴在她身邊,卻終究是自己,讓她傷害最深。
不止如此,聽了那麼多事情後,她竟然還從蘭花門裡救了她,昨天若不是她一路奮殺,以他恍惚的精神,可能早就沒命了也說不定。她對他這麼好,他更加無法直視她的眼睛。
他的詩詩那麼好,他不配。
容庭與無法讓自己面對她,那麼只有一個辦法了,雖然很傷人,雖然他也不想。
“咦?醒了?”蘇繁詩揉了揉眼睛,似是剛睡醒,用手擋開陽光,眯眼看着他,笑了笑:“容小子你還好麼?”
卻見容庭與勉強撐着自己站了起來,披上大衣,“詩詩,我再也不賴着你了,你讓我離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