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嶠準備的很快,又來上御司和江淮商議過幾次後,日子便流水般的來到三月驚蟄,可也巧了,慕容秋的生辰剛過。
江淮雖已送了壽禮,殊不知真正的大禮纔要奉上。
終於到了那日常朝會。
江淮站在龍案下側,和文官列的楊嶠對視一眼,那人極輕點頭,示意自己周好了一切,只等着今日事發。
江淮稍微放心,又看了看慕容秋,那人不知今日飛來橫禍,仍是一臉的平靜和坦然,看來剛過了生辰,心情還不錯。
舅舅啊舅舅,這回該到外甥女兒了。
期間,處理了一些小事後,江淮剛要示意楊嶠,就見沈蕭出列,舉着笏板又提起花君和寧修的事情來。
“皇上,非是微臣不依不饒,而是此事影響甚大,長安城內風言風語愈演愈烈,再不遏制,當真要折盡皇室顏面了!”
門下侍中朱雲鈞斜眼,不耐煩的皺眉:“我說沈祭酒,這件事情你每次朝會都要提,滿殿人都聽膩了。”
太常寺卿任瑾瑜也附和道:“朱大人說的不錯,沈祭酒,你的眼裡就沒別的事了嗎?作何每日都要揪着郡主和十三爺不放。”
沈蕭冷哼,不予置喙:“皇上,微臣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正是因爲此事不可再延後,既然郡主的身子已然痊癒,您得儘快下令,讓十三爺搬出海棠府,這這實在不成體統!”
朱雲鈞不屑道:“那敢問沈祭酒,郡主和十三爺到底做了什麼,有什麼不成體統的?難不成,你就沒和親眷同住過一個屋檐?”
“朱大人。”
一道清冷的聲音自前方傳來。
江淮平靜道:“既然沈祭酒都這樣說了。”轉身對皇帝垂首,“朝會結束之後,微臣會去海棠府,安排十三爺回平宣王府居住。”
朱雲鈞和任瑾瑜相互對視,不知道江淮爲何突然向沈蕭低頭,同時回頭看了一眼楊嶠,那人輕輕搖頭,示意他二人作罷。
而皇帝聞言,還算是滿意,他本身也有些忌諱那兩人的親密,又懷疑寧修知道了身世真相,遂道:“也好。”
他深呼了口氣:“既如此,諸位愛卿,可還有本啓奏?”
楊嶠見江淮看過來,知道時機已到,遂橫跨一步,朗聲道:“啓稟皇上!微臣有本啓奏!微臣要彈劾一人!”
彈劾?
這可不是小事。
諸官紛紛看過去,而皇帝也道:“彈劾?怎麼不交御史臺?”
楊嶠冷冷一笑,一語驚人:“因爲微臣今日要彈劾的!正是御史臺的御史大夫!慕容秋!”
此話一出,滿殿譁然!
楊嶠要彈劾慕容秋!
這人雖有江淮做靠山,但想要彈劾慕容秋,即便不至於以卵擊石,也怕是得不償失,真是好大的膽子!
闊大的麒麟殿裡,瞬間斥滿了衆官僚的嘈雜細語。
“彈劾慕容御史?這不是蚍蜉撼樹嗎?”
“這個楊侍郎是不是瘋了?”
“就是,以爲傍上那位就無所顧忌了嗎?敢彈劾慕容御史。”
“依我看啊,許是江御侍出的主意。”
“借刀殺人?”
再看慕容秋,那人沉穩如山,面色尋常,好像楊嶠底氣十足要彈劾的不是自己一樣。
皇帝看了看他,又瞥眼左下側的江淮,那人在楊嶠開口後,也露出一副略顯迷茫的表情,好像對於今日之事,沒有預料般。
難不成是楊嶠自己所爲?
還是江淮掩飾的好?
皇帝清空思緒,叫殿內衆卿肅靜,隨即道:“楊嶠,你方纔說要彈劾慕容秋?是以什麼罪名?貪污受賄?還是殺人越貨?”
楊嶠知道皇帝這是明着不相信,遂厲聲道:“回皇上!微臣要彈劾慕容秋通敵叛國之罪!”
通敵叛國。
這四個字像是巨石般砸在地上,恨不得砸出一個坑來,漫天無形的煙塵四起,遮住了每一個人愈發疑惑的視線。
通敵叛國可是誅九族的死罪,楊嶠這是怎麼了?
只不過,慕容秋的臉色逐漸嚴肅起來了。
他因被彈劾,被迫走到殿中。
“你說我通敵叛國?”
慕容秋冷淡道:“不知楊侍郎可有證據?”
楊嶠視而不見他眼中的蔑然,從懷中掏出江淮給的那個信封,果不其然,這信封一亮相,慕容秋的眼底一閃兇狠之光!
這是!
“這是慕容秋通敵叛國之證據!”
楊嶠遞給桂笙,由那人轉交給皇帝,舉着笏板道:“皇上!這個信封裡共有信十九封!皆是慕容秋和那大秦九親王的來往密信!在這十九封信裡,慕容秋不但露出貶國之意!更是在去年戰亂之時,將南疆錢糧款數透露給了那人!這不是通敵叛國!又是什麼!”
他這一席話洋洋灑灑,震碎了滿殿官卿的耳膜!
再看皇帝,那人將這十九封信飛速看完,確定了是慕容秋的親筆所書之後,氣的是渾身大汗,面如乾土,猛地拍案!
“慕容秋!”
皇帝一聲怒吼,算是坐實了此遭罪名。
殿中所有人嚇得一齊跪地。
“皇上息怒——”
沒想到,楊嶠手裡還真的有貨,今日之言非是兒戲!
而且看皇帝的反應,通敵叛國竟是真的!
只是慕容秋跪在地上,雖面色並無慌亂,但心裡已是翻天駭地,他在江淮死後,的確私下聯絡了大秦九王,透露國情,是爲了取得那人的信任,畢竟他太瞭解皇帝,知道那人不會放過自己。
但如今江淮從廣邳回來,他清楚皇帝會繼續用自己挾制那人,遂逐漸減少了和那秦九王的來往,那些密信也都藏在了書房暗格裡,怎麼如今又落在了楊嶠的手上!
這豈非是,滅頂之災!
“皇上!”
慕容秋鎮定神色,厲聲道:“楊嶠血口噴人!這信必定是他着人捏造後來誣陷老臣的!您神明威武!必會證明老臣清白!”
楊嶠冷笑:“誣陷?聽說慕容榭娶妻!秦九王還特地送了賀禮去御史府?敢問御史大人!若你二人私下無有往來!他怎會送禮!”
朱雲鈞咬了咬牙,用手碰了一下任瑾瑜,那人搖頭,示意自己不知道這件事情,兩人心照不宣,知道這事江淮只交代了楊嶠。
他倆倒是未生芥蒂,畢竟楊嶠是江淮的心腹,這件事情又要保密保密再保密,但身後的鄧回卻不同了,心腹爲止位置頂替,暗生無奈。
再者是江淮,今日之事她交與了楊嶠,不管怎麼說,慕容秋明面上還是她的親舅舅,遂不打算開口發表意見。
“送禮那是因爲秦九王折服於皇上!”
慕容秋有條不紊的爲自己狡辯道。
楊嶠絲毫不懼:“是折服於皇上?還是感謝你慕容秋把大湯的軍事機密透露給了秦王?再者說了!若是要體現獻降之意!爲何不是秦王派遣使臣來大湯親拜!而是讓九弟來給你送禮!難不成,慕容御史的意思是?你在大湯的威嚴勝過咱們皇上嗎!”
這一行激烈言辭,說的又快又有力度,一時讓慕容秋啞然。
楊嶠則緊追不捨道:“再者說了!當年入秋,你和你二兒子蓄謀殺害御侍大人!還害死了一家無辜的四個可憐孩子!”
這件事情和通敵叛國比起來不算什麼,殺人,論起殺人,到底是龍案左下側的那位殺的最多,可沒辦法,搬到明面上就不是小事了。
而且,還牽連上了江淮。
而皇帝稍微穩下心緒,沉默片刻,雖然當年謀害江淮之事,是他和慕容秋共同爲之,但眼下只能過河拆橋,遂厲聲對跪在旁邊的江淮問道:“君幸!楊嶠方纔所言可是真的?”
江淮在心裡蔑然他的僞善,冷靜道:“回皇上,微臣當年受舅舅所邀去御史府小住,受傷當晚,的確是吃了舅母送來的宵夜,才武功盡失嘔血不止,險些死了的。”
這本就是實話。
皇帝沒有再度確認,而是對另一人道:“太子,朕記得當夜你也去了御史府,當時的情景,你可還記得?”
那個入冬抱病,開春才復又上朝的狐狸聞言擡頭,他看了一眼跪在那裡的江淮,選擇實話實說,畢竟慕容秋是長歡的人。
他倒了,不光是江淮得到好處。
“回父皇的話,那夜兒子接到一封密信,署名不詳,只叫兒子趕快去御史府救人。”寧容左淡淡道,“兒臣本着幼年交情,便帶着鴻蒙齋的人去了,誰知到那裡的時候,江御侍已經倒在血泊中了,而且身邊無人照顧,也沒人傳郎中,像是撒手不管的樣子。”
慕容秋聽完,不滿的皺了皺眉頭。
果然是勢敗如山倒。
就算是楊嶠一人的主意,可他架不住江淮和寧容左強強聯手,更何況今日事發突然,自己根本一點準備都沒有。
情急之際,慕容秋只覺得太陽穴一蹦一蹦的,腹內悶脹,胃裡好像存了一條狂橫的蟒蛇,直欲從嗓子裡鑽出來。
大事不妙。
而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皇帝知道慕容秋必倒無疑,更何況因着那十九封信,他決心容不下慕容秋了,從前那人身爲百官之首,再威脅也是隻權傾一方而已,誰想他居然通敵叛國!
更別說,他在信中竟然稱自己是空有自負的貪心小人!
稱自己手裡的國基,都是他和李侃元之功!
皇帝壓着心頭怒火,對慕容秋道:“慕容秋,楊嶠交來的這十九封信,足矣坐實你的罪行,你可知罪?”
慕容秋現在根本無言可辯,卻還是咬牙道:“信是僞造!”狠狠甩眼看着楊嶠,“這信必定是你僞造!爲了誣陷老夫!你竟如此煞費苦心!”
楊嶠不屑:“僞造?你現在也就剩嘴硬了。”轉眼他處,“你膽敢通敵叛國,自然有人行壯舉舉報,將這十九封信交與我手!”
他忽然揚高了聲音,給了慕容秋致命一擊:“更何況!你大兒子慕容榭與駱禮維的私生女駱無恙早已有實!還有了孩子!你卻爲了迎娶陶將軍的女兒,將駱無恙連同腹中子一併殺害!你可認罪!”
這話,算是一錘定音。
所有人都被這一錘給砸懵了。
怎麼又牽扯上了駱禮維的女兒,還和慕容榭有染懷孕,而聽楊嶠的話中之意,慕容秋竟然還把駱無恙給殺了?
陶作甯擡身,一臉驚色。
皇帝也是震愕,幾欲起身:“慕容秋!此事當真!”
慕容秋渾身發麻,根本不知楊嶠是怎麼知道此事的,慌亂間來不及思考,只本能的蒼白辯駁道:“皇上!是楊嶠胡謅!”
“胡謅?”楊嶠繼續追擊,“駱無恙當日來長安認親,是和一位徐州的同鄉一起!你殺了駱無恙,把人扔在府門後巷,她那位同鄉悲痛欲絕,這才找到了我,要我幫她揭發你的惡行!那十九封信,也是駱無恙從前發現的!慕容御史!你還有什麼要狡辯的!”
事到如今,即便鎮定如慕容秋也承受不住,猛地趔趄身形,那十九封信一出,他就被板上釘釘,如今又被揭穿旁事,不容解釋。
竟沒想到,今日會這般任人宰割!
慕容秋滿面頹色,不安的擡頭看着皇帝,那人眼中殺意濃滾,使得他更加心灰意冷,復又回頭看向沈蕭等一行人。
那人察覺,忙把身子伏的更低。
慕容秋本就沒有入長歡麾黨,再者說了,就算他是長歡的人,都到這個份兒上了誰又敢求情,遂死咬牙只當沒看見。
其餘官僚也一言不發,不敢惹火燒身。
慕容秋見狀,終於是萬念俱灰,痛苦的閉上眼睛。
誰能想到禍從天降。
“慕容秋!”
皇帝決然下令道:“通敵叛國!有辱國君!妄圖加害女史!殺害駱無恙母子!”氣喘兩聲,“傳朕旨意!查封御史府!將府內重要家眷部押入大理寺監牢候審!餘者幽禁府內不得出!孟滿!”
說罷,震袖離開。
桂笙忙道:“退朝——”
百官齊聲:“皇上聖明!恭送皇上!”
話音落了,誰也不敢起身。
而孟滿得了皇帝命令,帶着金真龍兩衛的侍衛走過去,瞧着那寂敗如死的慕容秋,低冷道:“御史大人,請吧。”
那人聞聲嘆了口氣,起身時臉色帶着一絲漠然,沒想到他慕容秋混跡官場半輩子,到底是折在了這上頭。
他不去看楊嶠,因爲他知道那人沒這個本事。
轉頭看江淮。
龍案左下側的那人也緩緩起身,投去一抹冷淡的目光,這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激烈割銼,到底是江淮先坦然離開。
她那鴉青色的身影印刻在慕容秋的瞳孔,他冷眼無言,轉身先孟滿之前走向那殿門,掠過還跪在地上的百官,步步穩重。
邁過門檻,走完那九十九層臺階。
最後,下了龍臺。
結束了官途。
此朝關於慕容秋的記載。
終筆墨乾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