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兩個月就是年節,長安城的氣氛很快就活絡了起來,宮中更甚,行走在長街之上,隨時能欣賞到歌舞昇平,百般繁華美景。
長歡公主從御景殿出來,她剛給太后請過安,在那裡烘烤的十分熱乎,這會兒出來被冷風偷襲,忍不住打寒顫,望雲見勢,連忙把手裡的披肩給她穿上。
“公主當心,年前這幾月最冷,真是凍壞哎呦!”
她說到一半,忽然叫嚷出來,這一聲震的長歡耳鳴,她不適的往後退兩步,恨不得摑她一巴掌,厲聲呵斥道:“怎麼了!一驚一乍的!”
望雲十分畏懼長歡氣勢,嚇得直接跪在地上:“公主恕罪,公主饒命,奴婢不是故意的,方纔見一隻老鼠從牆邊溜過去,這才嚇了一跳。”
長歡理着披風,眼神蔑然:“老鼠?冬天怎麼會有老鼠?你糊弄鬼呢!”
望雲委屈不已:“公主不知,這禍害春冬皆有。”
長歡瞧着她,忽的眼中一亮,隨即換上笑容:“無妨,你起來吧。”
望雲怯生生的站起來,伸手掃淨膝蓋上的雪。
長歡又問她:“你怕老鼠?”
望雲如實搖頭:“奴婢不怕,只是那東西跑的太快了。”
長歡瞥眼四處,御景殿外的長街本就甚少有人行走,生怕擾到太后輕淨,她此刻也不怕有人聽到,遂再問道:“敢捉嗎?”
望雲滿頭霧水:“敢。”眨了眨眼睛,“公主要那東西做什麼?”
長歡聞言,風輕雲淡的笑了笑:“我要它做什麼。”繼續往前走,催促望雲趕緊跟上,“我只是好奇問問罷了。”
望雲低頭緊隨其後,卻總覺得不安。
如今旭王被貶走,明王病重,被撤太子之位,江淮也被絞死了,朝堂之上,成王好容易能一枝獨秀,誰知道天公不作美,竟一下被遣送去西昌了。
深深嘆了一口氣,成王不在的這四年,長歡不知道又要作什麼妖,又要作到什麼程度。
西昌,京都洛陽。
皇權架空,世家控國。
皇城不如大湯的三分之一,但單個宮殿拿出來也倒還算是闊氣,長街交錯紛亂,後宮和前朝混淆爲一體,最關鍵的是,內監不必淨身,婦孺皆可干政。
紛亂,卻實在富強。
宣政殿內,未設龍椅,而合該放置龍椅龍案的地方,居然置着一張闊大的金絲楠的軟榻,皮料柔軟,鎏金嵌銀,圍邊滿鑲着珠寶玉石。
前方,有一道長寬近皆十九尺的水晶簾,掩住軟榻上的兩個人影。
昌後林虞斜靠在軟榻左側,她面容絕美,羽睫半掩,而昌王葉承則橫躺在她的腿上,那千金貴重的紅袍被壓的褶皺,他伸手揉了揉太陽穴,昏昏欲睡。
簾子外面,左右兩列的文武百官也是席地而坐,面前的案几上擺滿了珍饈和美酒,可稀奇的是,位列前排的並非朝中重品官卿,而是兩位世家族長。
唐家族長,駱禮維正妻,唐芷雲的親生哥哥,唐亭。
穆家族長,穆雎和穆玟的親生父親,黎涇陽和恆王的岳丈,穆雲。
不多時,有內監在殿外傳報。
“啓稟大王!大湯皇六子成王寧容遠階下拜見”
昌王好像真睡着了,那內監連喊三聲都沒反應,反倒是咕噥幾句,轉身埋進美后懷中睡得更沉了,昌後見勢,冷淡道:“宣。”
內監如釋重負,又揚聲道:“宣成王上殿”
兩側公卿聞聽,都不約而同的轉過頭去。
宣政殿的大門很闊,像是吃人的虎口,那少年從九十九層臺階下步步而來,身型也逐漸出現在衆人的視線裡,到比想象中的穩重多了。
這少年身着一襲月白色的衣袍,雖然消瘦卻難掩瀟灑風流,銀製的鏤空發冠高豎,中間橫着一根銀釵,有風撩起他的鬢髮,待落下時,露出那張臉來。
他有着一張讓人過目不忘的俊顏,五官分明,棱角有致,尤其是那凌厲的眉梢,還有那雙深邃的眸子,目光流轉過衆人,猶如寒風輕輕拂過,氣勢斂的不卑不驕,跪地行禮道:“見過大王,給王后請安。”
穆雲微微眯眼,他從前去大湯做客,曾偶然見過成王一面,那時的他懦弱不敢見人,是個拿不出手的孩子,如今倒是落落得體,絲毫不懼生猛氣息。
只是這聲音,實在是沙啞極了。
西昌乃野國,官員制度不比大湯嚴謹,除去固定的幾十個職位,餘下的只有文武和品階高低之分,誰有本事,誰就在朝會時坐在前面。
文員列正中間有一人,耳聞江淮聲音,忍不住調笑道:“六殿下這嗓子是怎麼了?難不成是誦經太多,又不沾油水,給念啞了?”
他說完那,周遭百官紛紛揚聲發笑。
江淮瞥眼過去,視線鋒利如刀,看的那人略微怔住,遙見殿中少年緩緩挺直脊背,不緊不慢的問道:“這位大人,不知怎麼稱呼?”
有人巴結着開口:“這位是四品文員,董真董大人。”
江淮故作恍然的點了點頭,然後道:“董大人此言差矣,正所謂橘生淮南則爲橘,生而淮北則爲枳,我這嗓子亦是如此,處山清水秀則如鶯啼雀鳴,反之,便會突生病症,啞澀如烏鴉嚎叫。”微微一笑,“讓諸位大人見笑了。”
董真有些蒙愣,西昌民風粗莽,文員不比大湯的寒酸,向來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這會兒被江淮的軟刀子一反駁,登時啞口無言。
武將列有位將軍聽出江淮的言外之意,舉杯不快道:“寧容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說我們西昌的國貌不如你們大湯嗎?”
江淮淡淡道:“將軍解析過甚。”
那位將軍眉頭皺起:“你說什麼?”
江淮不屑於他的無知:“我說你想多了。”
對面文官列有人輕笑:“瞧瞧扈九。”
另有人附和着笑道:“又聽不懂話了。”
扈九見勢,臉色被羞的通紅,瞧着殿中那個桀驁少年,不快道:“寧容遠!你膽敢羞辱我!你是不是皮子癢癢了!”
江淮懶理:“沒有。”
“既然沒有的話”扈九的視線掃過案几上的酒壺,揮手叫內監遞過去,“你把這壺酒喝光,我就信了你的話,否則就是出言在羞辱我!”
“扈將軍,休要胡鬧。”
一道熟悉的話音從左側傳來,江淮下意識的擡眼過去,那坐在小榻上方,用帕子擦拭着心愛銀槍的女孩,不是葉頌又是誰。
她身穿一件精白色的戎裝,外罩水綠色薄衫,剛柔並濟的十分恰當,擡頭看過來,正好和江淮對視,見那人目光直鉤,她清美的臉頰上閃過絲絲不悅。
江淮意識到自己的失禮,慢悠悠的別過頭,然後道:“無妨,不過是一壺酒而已。”說罷,從內監手裡接過,打開蓋子,盡數飲去。
扈九略有驚愕,這人還真是厲害,這可是西昌最烈的燒酒,他喝都得一小口一小口的抿,這臭小子居然連壺灌,還能如此面不改色。
江淮當然也覺得辣,但這千蛛面貼在臉上,浮紅也看不出來,待最後一滴入口,她將酒壺放回去,卻見扈九興奮的又拿起一壺:“有意思嘿,來來來,把這壺再喝了。”
“扈九。”
水晶簾後傳來昌後的聲音:“胡鬧什麼,這可是遠來貴客。”
扈九一聽昌後發話,連忙道:“扈九魯莽,王后恕罪。”
江淮沒想到昌後的威望如此之大,心下好奇,卻又沒敢擡頭看,初來乍到還是不要多惹麻煩的好,遂又冷淡的低下頭去。
文官列又有人道:“聽聞六殿下自幼禮佛,合該是清心寡慾,戒酒戒肉。”稍微停了停,意味深長的笑道,“可剛纔這壺酒,喝的倒是十分利落。”
有人接茬:“也不知這佛經都念到哪裡去了。”
他二人一唱一和的說完,殿中又響起細密的笑聲。
江淮依舊不懼,依言答道:“二位大人難道不知,這俗世間有句話叫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嗎?這世上的唸佛之人有兩種,一是誠心禮佛,生於俗世卻仍能靜心律己的真君子,還有一種,即是佛前小人,他們口口聲聲的說着心地清淨,少生慾念,背後卻將五葷三厭都嚐了個遍。”
轉頭過去,笑意輕輕:“與他們相比,我這一壺酒又算得了什麼?”
那兩人無言可辯,都輕咳着轉過頭去望天。
“哈哈哈,有趣有趣。”又有人朗笑,挑釁道,“那聽殿下這言外之意,是說自己是念佛的真君子了?”
江淮稍微擡眼:“那大人以爲呢?”
那人被譏諷卻不生氣,而是繼續搖頭笑着,道出話中鋼針:“我無話以爲,只是覺得有趣兒罷了,湯帝如此小人,竟能生出殿下這般的真君子。”執起酒杯來抿了一口,話意甚濃,“可嘆老天爺不長眼啊。”
這人說完,周遭鬨笑成一片。
另有人似笑非笑,和身旁人湊合:“可不是,湯帝生平做過那麼多醜事,乃七大國君中的真小人,生出來的兒子卻滿嘴君子道義,哼,是想讓他像今天這樣列國遊說,用這張嘴來文過飾非嗎?諷刺,真諷刺啊。”
江淮笑意泛冷,十分有把握道:“醜事?我身爲湯帝生子,且不知他有何醜事傳世,怪道在座幾位卻鑿鑿有據,殊不知,流言止於智者。”
剛消停一會兒的扈九又道:“你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嗎,天下誰人不知你們大湯的那點兒糟心事,別以爲年頭久了就沒人記得,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旁邊有人繼續:“扈將軍的話糙理不糙,你父奸妒,身爲安陽王時就暗懷狼子野心,當年弒兄奪位,鴆殺長信王於佛門,惹得中原震動,天下百姓無不嘆惋,不過此事不表,單說半月前,你父又容不下那個御侍江淮,不過是樁小罪,便處以絞刑,全然不顧八年侍奉龍案之情,依我看,治罪是假,瞞愧是真吧。”
再有人接茬:“不錯,江淮出身世家名門,又身爲長信舊臣之首,勢力雖不算滔天,卻也不可小覷,只怕是湯帝心胸狹隘,多疑自卑,見江淮屢立奇功,擔心百姓想起他曾經做過的那些醜事,從而緬懷長信王,以長信後人爲景仰,遂快刀斬去亂麻,又以權力掩之。”伸手捋鬍子,可憐那位王佐之才,成也長信王,敗也長信王。”
江淮微咬嘴脣,置身處地的說道:“大人此言差矣,江淮恃才放曠,素來驕狂,在朝之上眼高於頂,是以誰人都不放在眼裡,豈不知,輔君之臣,才學高明爲次,禮德教養爲主,纔可後習,德卻不能再修,我父每每退讓,她卻愈發不開頭腦,一次又一次的得寸進尺,實乃當朝遺禍,在場諸位只知她功如明月,卻不知她背後也罪如繁星,收買考生一事不過是九牛一毛。”
那人又道:“屈屈小罪。”
江淮深吸一口氣,厲聲道:“小罪亦如潰病,不治恐將深!”
她說完,心內好笑,這樣痛罵自己的感覺還真有點兒小刺激。
“寧容遠,你不必在這巧舌如簧。”又有人蔑然道,“全中原誰人不知,你父寧歷是庶子坐江山,當初弒兄囚嫂,兵變奪位,如今天譴降臨,大湯外憂內患,你身爲求和質子,又有什麼資格在這和我們言之鑿鑿。”
遠坐的葉徵稍微直起身子,看向江淮的目光越來越有趣兒,回首旁邊的大哥葉堂,他身爲昌王長子,最看不上這些囂張的庶子,此刻已經開始皺眉了。
只聽江淮答道:“敢問這位大人怎麼稱呼?”
那人站起身來,負手而立:“我乃三品文員何濟。”
江淮遂笑道:“沒想到何大人的見識,和我來時路過的檀溪一般深淺,瞧瞧您這席話,當真令人汗顏。”
何濟凌眉倒豎:“初出茅廬,自以爲是。”
旁邊有人輕笑,乃二品文員程煥,他是如今西昌的朝臣中,唯一一個能和世家抵抗的官員,他一說話,衆公卿無一人敢插嘴,遂道:“汗顏,此話怎講?”
江淮冷靜道:“依諸位所言,皇位就只是皇位嗎?”
程煥微微眯眼:“那依你之見,皇位又是什麼?”
江淮揚起下巴,不馴道:“依我之見,皇位即是百姓。”輕呼了口氣,道出心中所想,“千年歷史縱橫,四代王朝盛衰,江山於歲月中更替,帝位輪流坐,可無論如何,朝綱皆以百姓爲基,執政者是庶出如何?而嫡出又能怎樣?外有賢臣相佐,內有賢妻爲輔,朽木也可雕,可惜何大人只看到我父未登基前的劣跡斑斑,卻從未看見過他登基後的興盛國態,可謂鼠目寸光。”
稍微一停:“至於外憂內患,江淮既死,則內患得除,外憂卻也無妨,君子也有困頓之時,小人也有張狂之日,天道輪迴,可有的瞧呢。”
說罷,心下自嘲,看來只要口才不錯,站在哪邊都有理,這一席厥詞放完,反倒給皇帝正了名聲,弒其親父,囚其親母的罪過也算不了什麼了。
程煥話音試探,對這個小後生很感興趣:“興盛國泰?”輕笑兩聲,“其實是你父在粉飾太平,自欺欺人吧。”
江淮冷冽道:“我方纔說了,流丸止於甌臾,流言止於智者。”
有人怒斥:“寧容遠,你可知面前的人是什麼身份!容得你放肆!”
江淮根本不理:“目光短淺之人。”
那人再斥:“給臉不要臉!別以爲你身爲湯帝六子!就可以在我西昌爲所欲爲!殊不知你現在已經是籠中困獸!愚莽掙扎只會傷及自身!”
江淮堅定:“困獸如何!只要我脊骨不倒,肉身橫挺又算得了什麼!”
葉徵眼前一亮,笑意濃深。
方纔怒斥江淮的那人無言對答,直要起身,卻被程煥攔住,他緩緩坐下,面上浮現出欣賞的笑,挑眉點了點頭,將桌上那杯酒遞過去:“好孩子。”
江淮將酒從內監手裡接過,看着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舅舅:“方纔多有冒犯,還請大人海涵。”說罷,將杯中酒飲盡,一滴不剩以示尊重。
“說得好。”
水晶簾後,昌王悠悠轉醒,又或是從來沒睡,只見他撐着昌後的腿坐起來,伸手撩開前面的簾子,露出一張睏倦的臉:“說的挺好,深得孤王的心。”
江淮俯身:“多謝皇上誇獎。”
昌王又道:“起來吧,別跪着了。”喝了杯酒漱口,又道,“趕了這許多天的路,又被孤王這滿殿公卿刁難許久,想必是精疲力盡了。”
葉徵忽的起身,拱手道:“父王,您前些日子賞給兒子的外宅剛修繕好,又空出了許多房間來,不如就先請成王殿下簡居於此,殿下遠來是客,常年禮佛想必也是身嬌體貴,還是得先安頓下來,然後再行安排。”
昌王看了他好幾秒,這才點了點頭,再一揮手:“都退了吧。”
“恭送大王”
衆卿散去,唯獨江淮立於殿中,大家表情各異,文員對她方纔的張揚跋扈嗤之以鼻,路過時紛紛投以白眼,武將則更直接,撞得她肩膀好疼。
葉頌瞥她一眼,並未放在心上,單以爲這個寧容遠是個只會耍舌頭的繡花枕頭,畢竟前些日子去大湯,寧容左和旭王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葉堂更是不屑一顧,輕聲道:“小妹,咱們走。”
葉頌頷首,和親生大哥一同離開。
而葉徵緩步過來,大氣的拱手向江淮:“六殿下。”
江淮也不緊不慢的擡起手回禮:“殿下。”
葉徵笑道:“我素來不得父王喜愛,所以居所較爲簡陋,怕是得委屈你了。”
江淮搖搖頭,寡淡的笑道:“非也,就衝剛纔殿中的架勢,殿下已經是雪中送炭了,不過是處容身之所,奢華與否都無妨。”
葉徵看着她這雙黑邃的眼睛,微笑頷首:“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