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魚肚黎明。
慕容清在黑暗中推開壓在身上的那個無形的,卻異常沉重的草垛,呼吸逐漸通暢,四肢百骸也猶如逢甘霖的旱地,滋潤過後有了些許力氣,悄然醒來。
他睜開眼,視線內映入一個低低的房頂,有些簡陋。
“你醒啦。”
旁邊傳來一道蒼老卻慈祥的聲音。
慕容清下意識扭頭,卻聽到‘咯咯’的聲音從骨骼內傳來,疼的他眯了下眼睛,隨即再次睜眼,卻是個年將甲子,衣着簡樸卻不髒亂的老婆婆。
她手裡端着一碗冒着白氣的熱水,道:“喝口水吧。”
慕容清先是愣了愣,從那滿是縫補的薄被子下面抽出自己的那雙手――白皙修長,律動有力,還是二十歲出頭的模樣。
艱難的轉過頭,他張了張嘴,不可置信道:“君幸?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老婆婆聽完,笑的前仰後合,險些把熱水灑了。
這孩子,真是病糊塗了。
她伸手摸了摸慕容清的額頭,道:“不怎麼燒了。”
慕容清打量着這個地方,要比昨夜的木屋大得多,像是獵戶的房子,畢竟牆上,地上鋪掛的都是獸皮,桌子上摞的是砍崩口了的斧頭和一衆器具,他問道:“老人家,冒昧問一句,這是哪裡?和我一起的那個女孩兒呢?”
老婆婆把他扶起來靠着坐好,淡淡道:“這是奪命林,不過很深了,我們十幾位獵戶結伴住在這兒。”
原來,昨夜常密他們爲了抓江淮,鬧的動靜有些大,他們怕藏在木屋裡的獵物有什麼閃失,就去看了一眼,恰巧碰上這兩人,以爲他們被野獸所傷,就好心帶回了自己的住處。
老婆婆把熱水給他,說道:“你中了蛇毒,雖然現在解了毒,但還是得通通腸胃,我叫你娘子去附近採些半邊蓮回來給你敷上。”
聽到她把江淮稱作自己的娘子,慕容清好懸一口水嗆到。
老婆婆奇怪的看着他:“怎麼了?”
慕容清把碗遞給她,抹了下嘴巴:“沒什麼沒什麼,多謝老人家好心收留。”
“這沒什麼,經常有誤闖奪命林的人,我們總不能見死不救。”老婆婆一邊說一邊往出走,在外屋碰見採了半邊蓮回來的江淮,便囑咐道,“嚼碎了給你夫君敷在傷口上就是。”
“他醒了?”
江淮的語氣絲毫沒有受‘夫君’一稱的影響,反而摻雜了些欣慰。
老婆婆道:“醒了,去看看吧。”
江淮應了一聲,三步兩步的拐進內屋,見慕容清安然無恙,終於是長呼了口氣。
“娘子?”
慕容清半靠着,打趣兒道。
江淮撲哧一笑,眼中卻是無奈更多,她怕被懷疑才謊稱兩人是夫妻,現下看來,倒真有些亡命鴛鴦的意思。
“你可算醒了。”她道。
慕容清往外看了看,謹慎問道:“這裡安全嗎?”
“至少現在沒問題。”江淮道,“等再等兩天,你的傷稍微好點了,咱們就儘快離開。”
慕容清見她手上被纏了紗布,略微擔心道:“你的胳膊怎麼樣了?”
江淮躲開他伸來的手,搖了搖頭:“沒事,等回去在再處理也不遲。”說着,把腿上那個小籃子裡的半邊蓮一股腦兒的塞進嘴裡,可還沒嚼兩下就要吐了。
又腥,又苦。
和看上去的清白樣子實在是不符。
好在這葉子十分易碎,她大嚼特嚼後吐進掌心,剛要去解慕容清的衣服,卻悄然一愣,昨晚事態緊急,又是黑天,男女之別在她眼裡也化作雲煙。
可現在大白天的,面前人又是自己的表哥,這一停,便有些進行不下去了。
慕容清倒是臉皮厚,三兩下解開胸前的衣服,往下拉了拉,一本正經道:“我這樣看不到傷口,俯身的話又會很疼。”
江淮侷促的笑了笑,將目光投了過去。
沒想到這個看上去有些單薄的人,脫了衣服,身材很是不錯啊。
肌膚淨白,肌肉紋理也十分漂亮,數塊腹肌排列板正,明顯卻不過分,唯一破壞整體美感的就是那個被木箭扎穿的傷口,昨夜是黑色的,現在毒素以解,又恢復了暗紅色。
手指小心的點了點那傷口周圍,江淮剛要敷藥,卻極其細微的察覺到那人的呼吸……有些紊亂。
慕容清也尷尬的咳了兩聲,便是平常的女子如此,他也會有些小緊張,更何況是心尖兒上的江淮,爲了維護自己的面子,他故意繃臉道:“我怕涼。”
江淮嫌棄的蹙了蹙眉,小心的把那草藥敷在他的傷口處。
綠色的汁液飢渴的鑽進傷口內,慕容清疼的咬牙,哀怨道:“疼――”
“忍着吧。”江淮嘴上不饒,手上卻還是很輕柔的給他用紗布包好,小心的捂了捂,抽回手。
可手抽到一半,卻被慕容清攥住了。
她疑惑着擡頭,不小心對上了那人眼裡傳出的莫名情意。
心下一陣莫名其妙,江淮剛要說話,卻見慕容清不顧傷口的痛楚,身子輕輕的俯了過來。
那張比黎涇陽剛毅,比寧容左陰柔的俊臉逐漸放大,睫毛纖長,眼珠澄亮,所有的動作都越來越清晰,但一切卻是細緻而平整的。
江淮挑眉,卻沒動作。
慕容清心下一喜,膽子更大了些,就在他已經吞吐到了面前人的呼吸,四片薄薄的脣瓣將要緊密相貼的時候,眼前突然閃過一片白,極爲碰巧的破壞了氣氛。
江淮包着白繃帶的手橫在兩人中間,並直接呼在了他的臉上。
“你找死嗎。”她呲牙道。
慕容清哎呦一聲,又靠了回去,心跳的飛快,耳根也通紅通紅的,雖然沒有得逞,但態度依舊十分倔強,道:“沒趣兒。”
江淮打量着自己的雙手,並未往別處細想,剛要狠狠的噎他幾句,忽然外面傳來一陣騷動,混合着老婆婆的尖叫。
兩人的心一瞬提起!
果然,被找到了!
不過沖進來的人,不是常密,也不是那兩個魚商,更不是關家人。
而是帶領歸雲宗分部的駱禮維。
江淮以爲他是來給常密補刀的,霍的起身擋在慕容清前,目光凜然,厲聲道:“駱禮維,你……”
話音未落,從駱禮維身後又擠出一人,是孟滿。
他撲通一聲跪在江淮面前,高呼道:“屬下照顧大人不周!是屬下失職!還請大人責罰!”
江淮把餘下的話又咽了回去,對現在的情形是一頭霧水。
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
駱禮維眸光精閃,微側了側身,意味深長道:“大人,下官馳援,還望大人海涵。”
江淮轉頭看他,一個激靈從腳底傳到髮梢。
原來,如此。
與此同時,長安皇城,斷月樓裡的長歡,收到了駱禮維連夜送往的一封密信,上面清楚的寫道:已失手。
望雲蹙眉,道:“這麼多人殺江淮一個,怎麼會失手?”
長歡的面容掩在灑下的光暈中,晃得看不清,她隨手把那封信扔進炭盆裡燒掉,淡淡道:“看來駱禮維是不能用了。”
望雲不解。
長歡自嘲一笑:“我千算萬算,竟算漏了駱禮維這一步。”
望雲道:“公主說什麼?”
長歡風輕雲淡道:“我本想兩頭吞,既殺了江淮,又弄了旭王,卻沒想到,駱禮維是要棄我而去。”
望雲大駭:“駱侍郎要另擇主嗎?”
長歡深吸了口氣,道:“用江淮的一條命,作爲投靠明王的敲門磚,這算盤打的真響啊。”
望雲遲疑道:“那公主,咱們不是……”
“無妨。”長歡不甚在意,“江淮沒死,但至少這次旭王是跑不了了,駱禮維……呵……既是不忠之人,留在身邊也是個禍害。”
望雲低頭,不甘的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