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緣寺。
雖已入冬,但前來進香的人依舊絡繹不絕,江淮遙望着門前那顆掛滿薄雪的枯梨樹,回想起方纔的一幕,再次咬了咬牙。
“大人,這邊請。”
不一會兒,有位小僧走了出來,引着她去了後院的一所幹淨的禪房,道,“王妃已經等候多時了。”
江淮合十手掌,點頭道:“有勞師父了。”
小僧問道:“天色將晚,不知是否需要爲大人準備客房?”
江淮擡頭,打量着那陰悶的長空,心道又是一場大雪要下,遂道:“那就麻煩師父了。”
小僧施禮,轉身離開了。
江淮回過頭,在門口站了好久,才輕輕的敲了敲。
“是江淮嗎?”
房內,傳來一道平淡而安逸的聲音。
江淮應了一聲,那人又道:“進來吧,外面冷,記得把門關好。”
江淮聞言,輕推開門,趁着風雪還沒灌進屋內,忙把門合上。
轉身回望,一女子從裡屋走了出來,目光平和的看着她。
此女子,正是長信王妃,漠嶺長公主,映蓉。
自佛門之變後,她爲了保全花君的性命,在皇帝的威逼下,‘自請’到善緣寺修行,發誓終生不出寺廟一步,時光荏苒,光陰穿梭,至今已有十九年整。
夫君慘死,兒女分離,江淮本以爲她這十九年該生不如死,卻不想她卻看得比世間任何一個人都要開明,雖已年過五十,但臉上絲毫沒有一絲被憤怒填心的猙獰,反而一片寧靜與安祥,甚至那雙眸子,都亮的像是新生的幼兒一般。
她穿着素日的那件灰色長衫,髮髻整潔不亂,走過去跪在小廳置備的佛像前,口中細微呢喃,手上一串龍眼菩提‘咯咯’作響。
江淮也是年初來看過她一次,遂道:“王妃,不知您今日叫我過來,有何要事交代。”
映蓉沒有開口,只是指了一下身後側的那個蒲團,叫她也一起跪下來。
江淮打量着她挺直的脊背,利落的跪了下來,而且甚識時務的沒有再次開口。
果然,映蓉自叫她坐下後,也不說話,只是默唸佛經,輕敲木魚,恍若小廳中唯自己一人。
江淮也不捉急,反正今夜要宿在這裡,耗就耗吧。
只是即便精神吃得消,身子也吃不消,須臾一個時辰過去,江淮明顯撐不住了,膝蓋像是被千萬根根同時紮下般痛麻,再揉一會兒,徹底沒了知覺。
就在她即將夢周公的時候,映蓉那清冷的聲音終於劃破稀薄的白煙,傳入耳中:“身體怎麼樣了?”
江淮一個激靈,半醒道:“有勞王妃掛念,已經無礙了。”
“慕容秋還真是心狠手辣,自己的親外甥女,他都捨得下手。”映蓉再次道。
這回,江淮算是徹底醒了,她盯着映蓉那堅挺的背影,不安的嚥了下口水,心道這長安皆傳她是被自己的婢女所謀害,怎的映蓉知道幕後的真兇是慕容秋?
映蓉面容清淡:“我的腳雖被困在這寺裡,但我的眼,我的耳,藏在長安的每一個角落,我不光知道這件事,我還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
江淮微蹙眉,手指緊張的攥了攥。
映蓉緩緩的起身,坐在一旁的簡樸木椅上,揮手叫她同坐,將面前那杯早就涼掉了的劣茶推給她,淡淡道:“這次的事,辛苦你了。”
江淮有些口渴,便把涼茶將就着喝了,道:“無妨。”
“石林的那次,苟良的那次,拆墳的那次,洞庭峰的那次,加上這次。”映蓉伸出手指,道,“一年之內,五次殺身之險,你都避過來了。”
江淮瞳孔聚縮,手裡攥着的茶杯發出一道清晰的碎裂聲,素來平和的心此刻跳得微劇,擡眼,對上映蓉平靜卻又洞悉一切的視線,默默的低下頭去。
怎麼回事,自己的一舉一動她都這麼清楚!?
映蓉並不想做任何解釋,只是思忖片刻,才意味深長的說道:“扶彥兒上位,替長信王報仇的事,說白了,也只是我們的家事。”
江淮擡頭,眸間複雜。
映蓉面色不變,繼續道:“你若是覺得此條路太過艱辛,也不必繼續往下走了,彥兒的身子怕也挺不到……”
至此,江淮已經全全明白了她今日的目的,那就是試探自己。
她怕自己經歷過此次的事後,信念動搖,畢竟就像師孃所說,十九年前的事再慘烈,也和自己絲毫無關,而自己挺身犯險,只是在固執的遵循着豫國公臨死前的那一行託囑。
二年掌內,五年掌外。
整整七年,舉步維艱。
只爲了,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仇事。
心頭泛冷,那是被輕視後的惱怒。
江淮打斷她的話:“王妃說的哪裡話,長信王生前上能顧江山社稷,下能顧黎明百姓,如此賢明仁德之君,就應該是下一任國主。”說着,停了停,繼續道,“爲他報仇,那是天下百姓的責任,不光是您的事,更別提我和一行舊臣。”
映蓉聽她這話,雖然嘴上沒說,但心裡一穩,久垂的脣角也稍微勾起。
江淮瞥見,又道:“所以王妃,請您放心,休說這是一條荊棘之路,這條路即使鋪滿火炭,橫遍尖刀,我也會義無反顧的走下去,因爲現在,我不光是要爲長信王報仇,更是要證明一件事。”
映蓉擡眼,含笑看她:“什麼事?”
江淮對上她的視線,一絲不苟的說道:“欠的,該還,從前的,現在的,加倍還。”
映蓉終於動了下眉毛,道:“明王呢?”
江淮聞言,情緒卻是出乎意料的穩定,不卑不亢,語氣清淡:“我心裝着他,但不全是他。”
映蓉聽這話,緩緩的站直身子,微微擡頭,看着江淮:“倘若有一天全佔滿了呢?”
江淮仍是面無表情的,道:“不會。”
映蓉笑了,問道:“爲什麼這麼肯定?”
江淮也回以淡淡的微笑,道:“因爲我最拎得清輕重不是嗎?”
映蓉笑了出了聲,端起一旁放置的茶喝了,轉身要回裡屋。
“王妃。”江淮叫住她,道,“您不想知道郡主和世子怎麼樣了嗎?”
映蓉也不回頭,直直的往裡走:“只要你沒事,就是沒事。”
江淮捉摸着這句話,片刻,推門離開。
撲面風雪,她深吸了口氣,將拇指上那顆戴了整整四年的鴿血扳指,給毅然決然的取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