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留心居。
江淮將給蒼嵐寫的信裝好,走到旁邊開了窗子,淡淡道:“百里。”
“……”
“……”
素日該即刻出現的人,此刻杳無聲響。
江淮微擡眼,以爲他離得遠了,便揚高了聲音:“百里。”
說完,又等了一會兒,他還是沒有出現。
江淮疑惑的蹙了蹙眉,趴在窗邊往外望了望,長夜漆黑,雖有明月爲燈,卻還是看的影綽不清晰,遂道:“這人,又跑哪裡去了?”
說着,她轉身合了窗子,叫了北堂來,將信交給她,叫她立即送去通州。
北堂接過,謹慎的揣進懷裡,疑惑道:“大人怎麼不叫百里去送,他的腿力比我快多了,估計明天一早就能到了。”
百里總是神出鬼沒的,江淮也沒怎麼放在心上,許是六道閣那邊有什麼事情就又趕回大燕了,道:“誰知道他又跑哪裡去了。”說着,又囑咐了一句,“天黑不宜走水路,過雙鳳嶺的時候小心些。”
北堂也沒多問,轉身離開了。
江淮收好一應毛筆硯臺,躺回牀榻之上,臨閤眼前還嘟囔了一句:“總是亂跑什麼。”
……
她不知道,百里沒回大燕。
此刻,他正佇立在侍郎府北院的院牆上,目光冰冷的凝視着那個廂房。
……
駱完璧身子素來孱弱,所以基本不出屋子,最多就是獨自在房內彈琴繪畫解悶,正好剛下完雨,外面空氣澄淨,窗子便沒有關。
半合半開的窗框裡,駱完璧仍是那件初識時的白色紗裙,她體態輕盈,面容絕美,氣質宛若銀河仙女般出塵飄逸,靜坐在長闕琴前,剛要撫弦,卻像是想起來什麼,微一轉頭。
百里沒走,與那日一樣巋然不動,黑衣將他混入長夜裡難分難辨,若不是面上那半塊銀製面遮,怕是還發覺不了。
駱完璧愣了愣。
那日初見,她驚愕於百里的容貌,恍惚便沒有怪罪他的無禮,今日再來,駱完璧的心裡便有些不快,這樣攀人家牆頭,偷窺女子臥房實在是不雅。
她斂了笑意,比起方纔的清美多了一絲冷豔,起身,走向窗子,所有的動作在黑夜明月之下,都被刻意放大,一幀一幀猶如潑墨絕世的名畫,非天神之手不能描繪。
把住那窗戶,她剛要合上,迎面卻悄然撲起一陣冷風,駱完璧擡頭,發現那窗扇被一雙修長的手攔住了,原是百里不知何時來到了院中,正站在窗外。
駱完璧一驚,攏着衣服匆忙後退兩步,紗裙飛舞如天上雲霧。
百里的半張臉毫無表情,那薄脣抿成一條細線,眼珠如結了霜的石頭,微一轉動,看向那架長闕琴。
駱完璧久居閣內,被這詭異的架勢給駭住了,目光隨着他看過去,聲音清淡動聽:“公子是爲這長闕琴來的?”
百里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彷彿是濃雲中的鈴鐺輕響,忽遠忽近,牽引着自己的意識飛奔在一片陌生的領域,他終於搖了下頭。
他這一搖頭,駱完璧更加緊張了,本就蒼白的臉頰血色更加稀薄,她小心翼翼的往後又退了幾步,圓潤的胸口起伏的厲害,一雙柔荑纖手撫在上頭,竟有些微微的顫抖。
百里還沒有意識到他嚇到了人家,眼神‘唰’的又甩了過去,如刀子般凌遲着駱完璧吞吐出來的生機,他冰冷道:“會彈高山流水嗎?”
駱完璧眼睛輕眨,睫毛忽閃忽閃的,不安的點了下頭:“公子要聽?”
百里點點頭,從懷裡掏出一個錢袋來,分毫不差的擲在屋內的那張花桌之上,語氣淡漠:“有勞。”
駱完璧放下雙手,轉頭看了一眼那個錢袋兒,忽的一笑,面容如曇花綻放般清美,她走過去拿起來遞迴給百里:“我非花樓中的風塵女子,不過是一曲高山流水,不必付錢。”
百里被她一雙亮如明月的眸子看的不自在,只得從窗子內伸手取回那個錢袋,他冰涼的指尖觸碰到駱完璧的掌心,卻發現她的溫度比自己還寒上三分。
駱完璧略微垂眸,坐回長闕琴前,微攏了下鬢間的碎髮,露出線條柔美,白皙乾淨的脖頸,她挽起袖子,半截藕臂露出,纖長的十指撫上琴絃,微一波動。
彷彿平靜的水面落入一顆石子,波紋盪漾。
那動人的音調緩緩流入耳朵,帶着三分的急切期盼,悠揚的宛如山澗的泉水,讓百里想起了大燕的曲陽湖,那裡是他被遺棄的地方,每到初春湖面開化的時候,他就會回到那裡,靜坐良久,目光淡漠而深長。
忽然,曲音一變,駱完璧靈巧的手指撥動兩下,帶進幾個新的調子進去,本來頗爲沉靜的樂曲逐漸變的歡快,百里輕合雙眼,伯牙子期的軼事猶在眼前浮現,兩人闊論,恨相逢甚晚。
而後,曲調又逐漸歸爲平靜,百里的心也跟着一點點的平和下來,甚至有些悲涼,這最後改變的曲調好像是在祭奠這兩人可遇不可求的友誼。
如此知音,一生一人足矣。
音曲漸息,駱完璧將最後一根手指從那根冰冷的琴絃上擡起。
曲奏畢。
她將袖子整理好,回頭瞧着窗外站着的百里,面色平靜,在得知這人只是來聽自己彈琴後,她已經沒有了方纔的緊張和擔憂,淡淡問道:“公子覺得如何?”
百里平常沒這麼多話,眼珠細微一動,薄脣張開,冷漠道:“姑娘琴技堪稱絕無僅有,今日三生有幸,能聽得姑娘彈上一曲。”
駱完璧淡然一笑,微低頭,髮絲頃刻散下,美不勝收。
“公子喜歡就好。”說着,她不卑不亢的走到窗前,禮貌道,“只是我有些累了,若是公子喜歡聽,日後若是有緣便再來,只是不要再像今日這樣了。”
百里往後退了一步,眼中多了一絲侷促,幾秒後才悶悶的應了一聲。
駱完璧微微頷首,伸手合了窗子,後退兩步,她瞧見窗外那個黑影離開了,才微呼了口氣,淡淡道:“真是個奇怪的人。”
說完,轉回榻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