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的疼痛喚回了展見星懵圈的理智, 她努力着試圖扭過頭來:“九爺,你鬆開我, 有話好好說, 這是做什麼?”
朱成鈞道:“沒什麼好說的, 你那些話, 留着騙你自己去吧。”
他平靜的聲音之中終於泄露出一絲戾氣,但更多的仍是壓抑——他並不是真的平靜, 瞬間爆發的舉動已經表明了,他不過是在強壓住內心的憤怒而已。
展見星愕然:“我騙你什麼了?”
朱成鈞道:“你不記得, 好, 那你在這裡慢慢想。放心,我不會餓死你, 你也老實呆着, 別動別的心思,非惹得我生氣,打斷你的腿,你喊疼也晚了。”
他說完就走了。
展見星聽得他的腳步聲遠去,還有點不敢相信, 費力地把頭扭回來,見到滿室空蕩,門簾直晃,纔不得不接受了這個離奇的事實:朱成鈞真的打算把她綁在這裡,聽他的話語,似乎還想好了給她按時送飯?
這是什麼瘋狂的展開啊。
展見星預想過好幾個告別後朱成鈞的反應, 每一個他都無一例外地會生氣,但她現在發現,她無論怎樣預想,都仍然低估了朱成鈞,她漏算了他性格里冷酷無分輕重的那一面。
因爲這一面從來沒有用在她身上過,她就忘了。
展見星不但手疼,很快頭也想得疼起來,這可怎麼辦啊。
再過一會,她肩膀都被擰得有點痠痛起來,她動一動,試圖換個姿勢,卻發現不管怎麼動都舒服不起來,朱成鈞那腦袋不知怎麼長的,看似隨手一綁,居然很能折磨人。
唉。
她無奈地躺回了竹榻上,嘆了口氣。
但願他走開一陣,能冷靜下來,不再按他自己的邪性行事,願意跟她談一談吧。
**
朱成鈞沒有走遠,只是走過堂屋,進了另一邊自己的臥室裡。
因爲有喪,他屋裡一些華麗的陳設已被撤走,唯一還算得上是樣新鮮擺設的是早上從花園折來的一支桂花,葉子蒼綠,淡黃色的點點小花散發着馥郁的香氣,插在一支圓肚瓷瓶裡,擺在窗下。
朱成鈞一進屋就覺得那香氣太濃,香得簡直煩人,過去一把薅出,擡手丟去了窗外。
然後他才坐下,臉色陰沉,盯着剩下那個光禿禿的圓肚瓶。
他心裡非常暴躁,說打斷展見星的腿不是說着玩的,秋果覺得不妙,回來小心向他回報的那一刻,瞬間涌上心頭的血氣把他激得眼前一黑,展見星倘若當時就在他面前,他恐怕真能動手。
什麼苦衷,什麼不得已,他都不要聽,那和他有什麼關係。
展見星敢揹着他謀劃要走,就該承擔後果。
這個騙子,真是毫無心肝,他要什麼,他都可以幫他給他,他從來也沒限制過他什麼,爲什麼還要走?
走到哪裡能有在他身邊好。
他不但沒有良心,也沒有腦子,從前過的苦日子都忘了,非要出去被人欺負兩回,才知道後悔。
不,他不會後悔的,他脾氣那麼拗,對誰都沒低過頭,也沒怕過吃苦頭,何況,他還有他娘,他跟許異也玩得很好,他跟誰都可以很好。
——其實展見星性子冷淡,所謂跟誰都好完全是謬論,但人在憤怒中很容易將負面情緒發散出去,朱成鈞一番腦補,就把自己想得更生氣了。
哼,他很喜歡許異嗎?他覺得他礙事得很,要這麼多伴讀有什麼用,要不是展見星執意,他早叫許異回家去了。
他退讓這麼多,他一點也感覺不到,跟他娘在家把東西都收拾起來了,好,他叫他收拾,收拾得再齊全也別想走。
想到展見星現在被他牢牢地綁在了書房裡,一步也動彈不了,朱成鈞心裡的風雷之意終於削減了一點:他在他掌握之中。
這樣纔是對的。
但他仍舊不能平靜,又坐了一會,他把圓肚瓶一推,站起來,出去坐到堂屋裡。
他沒刻意放輕腳步,展見星必然聽得見,他已經做好了呵斥他“老實點”的準備,但過了一會,垂下的簾子裡卻沒傳出什麼聲音。
朱成鈞垂下眼睛,拿過一個空茶杯來,在手裡握着,耳朵豎直聽了一會,那邊仍舊沒有一點動靜。
他不來求饒是什麼意思?
他把他綁痛了,生氣了?
朱成鈞回想了一下,他下手恐怕是有點重,那個姿勢也不會好受——但過片刻他忽然醒過神來:管他痛不痛,就該痛一下,才叫他長長記性。
他沉着臉,拎過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卻喝不出什麼滋味,似乎也沒覺着渴,無聊地又放回去了。
小書房竹榻上的展見星這時候倒真的有點渴,但她不敢動彈,她聽見了朱成鈞出來的動靜,這番時間不長,展見星爲他綁人的舉動所驚住,恐怕這麼點功夫不夠他冷靜下來,她想再等一等。
朱成鈞靜靜地坐着,屋外,秋陽溫和燦爛地散落一地,只看表面,一片靜好景象,誰也不會想到他屋裡此刻居然捆了個人。
展見星又捱過一會,有點挨不住了,她不敢直接和朱成鈞說起正事,恐怕一開口再把他激怒,試探迂迴地問了一聲:“九爺,我渴了,有水嗎?”
她等了片刻,腳步聲起,漸近竹榻,她心中一喜,朱成鈞既願意進來給她水,那至少會先將她放開,她纔好動作,他的腳步聽上去已經和緩,應該也冷靜了些——
一隻手伸過來,冰涼的杯沿抵到她脣邊。
“……”展見星呆住。
她遲遲沒有動作,朱成鈞低頭看了一眼,拿着杯子又往她下巴處壓:“你不是要喝水?”
“是,我,”展見星結巴着道,“但是,你放開我,我自己來。”
“不放。”朱成鈞乾脆地道,“你就這樣喝,要麼就別喝。”
展見星頭皮都麻了——這是在鬧什麼!
朱成鈞催她:“你到底渴不渴?不喝就算了。”
他末尾帶了點冷意,看來是認爲展見星有意找藉口想脫身了,展見星有這個意思,但不能叫他真的這樣以爲,她額頭都急出了汗來,自己挖的坑,不得不自己跳下去填,硬着頭皮,張開嘴就着杯沿喝了兩口。
朱成鈞的手很穩,小心地把杯子傾倒一點挨着她,沒讓水撒出來。
展見星喝完以後,擡眼打量了一下他,見他眼神還專注地盯在她脣邊,目光居然稱得上溫和,她有點不自在,又有點冒涼氣——他幹這種事,怎麼好像樂在其中似的?
她說不出來準確的感覺,只覺得這比他之前暴怒捆她還嚇人。
展見星心下忐忑,她一直知道朱成鈞成長環境特殊,脾性有異於常人之處,但他現在已經好多了,而且,而且就算是以前他也沒這樣過啊!
“九——”
她噎住,因爲朱成鈞空着的那隻手忽然伸過來摸了一把她額頭上的汗。
“很疼?”他問。
展見星小心地點點頭:“嗯。”
朱成鈞把杯子放去書桌上,然後轉回身,蹲下來解着腰帶。
他解榻腳那一截展見星還沒什麼感覺,解到她背後雙手的時候展見星終於反應過來,他不知怎麼心情又好了,不要她說,也願意把她放開了。
她提着的那口氣終於鬆下來,雙手一解脫,她連忙坐起來,先甩了好幾下,甩開那種被緊縛的感覺,又揉起自己的手腕,她正揉着,麻布腰帶罩下來,朱成鈞乾脆利落地兩下,又把她的手綁住了。
展見星:“……?”
朱成鈞動作不停,把另一截綁回了榻腿上,於是,展見星又跟竹榻綁定到一塊兒去了。
唯一的差別就是,她現在雙手被綁在了身前,從躺着變成坐着,手臂不會有那種擰着的疼痛了。
展見星心內有點火氣撞上來,也有點無可奈何:“九爺,你到底在做什麼?你還能永遠綁住我嗎?這有什麼意思?”
朱成鈞把她綁好,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回答道:“我能,有意思。”
他頓了一頓,重複了一遍,“有意思,我覺得這樣也不錯。你在這好好反省,餓了渴了可以說。”
他說完擡腳出去了,展見星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他這不是生氣,根本就是瘋吧?
生氣的人還能等他冷靜下來,瘋了的難道要等他清醒嗎?
展見星低頭看看自己手上的腰帶結,簡直疑心自己是做了噩夢沒醒,不然她實在無法想通,這點事怎麼能把他刺激成這個樣子。
**
朱成鈞重新坐回了外間。
屋裡屋外靜謐非常,他很快聽見了來自小書房裡極細微的一點窸窸窣窣的動靜,他馬上猜到了,那是展見星在跟他的腰帶較勁。
略放鬆一點,他就要生事了。
果然是一點也不怕。
是吃準了他不能拿他怎麼樣吧,氣極了也不過把他綁一會,不等他求饒,他看他兩滴汗就忍耐不住,上趕着給他換了個花樣,叫他好折騰。
這是什麼沒良心的伴讀。
朱成鈞一邊豎着耳朵聽着,一邊臉色又沉了下來。
他要折騰,就由他折騰,他自己不聽話,等會可不能怪他——
“九爺,”秋果滿頭汗地跑了進來,“大爺又召漢王的使者了,這回留了他好久,我——”
朱成鈞霍然站起:“閉嘴。”
晚了。
小書房裡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秋果瞬間變色——這裡常年就他一個伺候的,等閒也沒客人來,他說話纔沒防備,怎麼會忽然冒出個人來?
他目光警惕地循聲望去,然後就看見,展見星氣勢洶洶地從門簾處鑽了出來,雙手綁縛,底下還拖着一截。
秋果:“……”
這是什麼奇特的造型?
“展、展伴讀,”他結結巴巴地喊了一聲,腦子裡終於拐過彎來,看看展見星,又去看朱成鈞,“爺,你把展伴讀綁來了?有話好好說,這這又怎麼犯得着呢——”
展見星的注意力卻已然不在自身上了,她站到朱成鈞面前,質問他:“九爺,什麼漢王的使者?他在代王府裡?”
朱成鈞盯着她的手:“誰叫你自己解開的?”
展見星道:“漢王使者什麼時候來的?秋果說‘又’,是不是他已經來一陣子了?他來想幹什麼?”
朱成鈞道:“你果然想走。”
“九爺,你回答我——漢王使者到底來幹什麼?!”展見星急迫地加重了語氣,“是不是要聯絡大爺行不軌事?”
朱成鈞道:“你既然想走,問這麼多做什麼?你走就是了,你看你走不走得掉。”
展見星氣急,往前逼了兩步:“九爺,這是正經事,你不要混鬧!漢王造反之心天下皆知,他派使者必然不懷好意,你早知此事,爲什麼不告訴先生?”
朱成鈞在近距離無可迴避中直視着她,終於給了一個正面回答,卻是道:“你憑什麼問我?你管不着我。”
展見星急起來寸步不讓:“我是奉先帝旨意與你的伴讀,對你有陪伴督勸之責,我爲什麼管不着你?你行差踏錯,我就是可以問你!”
她這句話還真是理直氣壯,她最初是羅知府選進來的,但在皇城之中,先帝金口玉言,將她從朱成鈳身邊撥給了朱成鈞,她說是奉旨,一點也不錯。
朱成鈞眼神動了一動,顯然也想起了舊事,他嘴角一勾,卻是露出一個嗤笑:“你這時候想起來了?瞞着我收拾東西的時候怎麼不提?你說一直陪着我,又說直到我不需要你才走,結果其實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你是什麼伴讀?你比我厲害多了啊。”
展見星:“……”
她顧不上指責朱成鈞不講理到把她背後和堂妹說的話也算上,她只是終於意識到,這件事她是繞不開的,朱成鈞心裡的輕重緩急跟她完全不一樣,就好像他的善惡也跟她不一樣,她不把這件事跟他扳扯清楚,他不會和她討論正經要事。
“九爺。”她努力控制着自己平下氣來,但是接二連三的變故令她腦子裡嗡嗡的,她發現自己辦不到。
“不是我想走,是我娘,我娘——”
展見星的聲音不可抑制地顫抖,她要怎麼說,她難道可以對着別人說母親的壞話嗎?她有路不能走,有志不能伸,她見過天地,卻要縮頭矮身,寄於不知誰家檐下,她願意嗎,她甘心嗎,她要放棄的是她的一生!
“你——”朱成鈞的聲音之中終於出現了動容,他的臉則木了——或者準確說,是傻,“你哭什麼?”
展見星沒空回答他,她感覺得到自己眼前模糊了,正努力忍着別叫眼淚真的掉下來。
朱成鈞因此去問秋果:“他哭什麼?我沒怎麼他啊,就綁了一會,我怕他疼,還給他換了。”
秋果也茫然,胡猜道:“這個,他們讀書人好像有個話,什麼士可殺不可辱?”
“綁起來就算侮辱了嗎?”
秋果道:“應該算吧?爺,你有話說話嘛,綁他幹嘛呢。展伴讀性子傲,你又不是不知道。”
朱成鈞不高興了:“是他先對不起我,他還傲,我難道就是好欺負的了?”
秋果瞄着展見星:“爺,現在是你把人欺負哭了。”
展見星聽他主僕二人越說越離譜,忍無可忍道:“我沒。”
她自己心裡煎熬,什麼被欺負哭了。
但是她這一開口,費半天勁憋回去的淚珠就憋不住了,當着朱成鈞的面掉了下來。
朱成鈞淺色的瞳眸一縮——真哭了!
還是這麼大顆的眼淚。
這簡直是耍賴啊。他心裡嘀咕,終於道:“行了,我不跟你計較了。”
他轉向秋果,“你去把我們的東西收拾收拾。”又轉回去看展見星,“我聽明白了,是你娘想走,你沒法違抗。這樣吧,你要去哪,我跟你去行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放狠話·九:你敢走,除非把我一起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