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見星算認識到了, 朱成鈞這個人就是不能以常理計,這麼荒謬的話他不是說着玩兒的, 說完以後見秋果不動,顯然沒當真,居然催他道:“你愣着幹嘛?我叫你去收拾東西,太重的就別帶了,撿些輕又值錢的。”
秋果傻了:“——爺你說真的啊?”
朱成鈞道:“這地方我呆膩了, 等事了了, 換個地方正好。對了, 你去哪?”他扭頭問展見星,“是不是回你原來的家去,那是往南邊走?”
展見星臉上的淚早已抹去,震驚着點頭又搖頭:“是,不是——九爺,你怎麼能跟我走?你是藩宗, 不能擅離封地,你無旨亂走, 惹怒皇上,可能會將王位丟了!”
“丟就丟了, 有什麼稀罕。”朱成鈞不但不在乎,還穩穩地坐了回去。
展見星覺得不對,朱成鈞確實說過不想爭王位的話,但那是指親王,不是郡王, 郡王原就該他得的,他怎麼會主動往外推?
他這個人其實很超脫又很獨,不是他的東西,多一眼他也懶得看,是他的東西,比如小榮莊,別人別想伸一根指頭進來,再比如她,她跟許異多說兩句話,他看她的眼神都變得忍耐——
展見星連忙搖搖頭,想什麼呢,她又不是東西——不,也不對,算了,反正他就是那樣的性子。
“九爺,出什麼事了?”她問出口的時候已聯想到,“跟漢王使者來有關?他慫恿大爺造反,你覺得此地危險了?那我們應該去告訴先生,儘快向皇上稟報——”
她頓住,因爲看見秋果忽然很用力地朝她使着眼色。
她說錯什麼了?展見星茫然。
朱成鈞掃了一眼秋果,說出了答案:“漢王確實想乘皇上登基不久,立足未穩,效仿成祖,以爲先帝報仇的名義起兵奪位,他派使者來,就是想叫大哥在大同響應他。”
展見星驚道:“那你還幫着隱瞞——不對,爲先帝報仇?!”
朱成鈞面無表情:“對。他說,皇伯父是皇上爲了皇位害死的。”
展見星簡直懷疑自己聽錯:“怎麼可能?皇上是先帝親子!”
朱成鈞笑了一聲,但聲音中殊無笑意:“親子?展見星,你讀了這麼多年書,不知道天家無父子這句話嗎?”
展見星混亂道:“我當然知道,但皇上不一樣,成祖在時就對皇上深爲喜愛,先帝一登基就將他立爲太子,他、他又不是——”
她想說他又不是成祖,需要從侄兒手裡奪皇位,當今不但是嫡長,太孫身份更早在祖父成祖在時就確立下來,他的繼承權無可置疑,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動搖他的地位,他怎麼可能犯下弒父這種駭人聽聞的行徑?!
那張椅子再誘人,他也根本沒必要啊!
“漢王使者密告我大哥,漢王曾在皇伯父駕崩時,於進京的必經之道上設伏截殺皇上,幾百好手苦候幾天幾夜,沒見皇上人影,等到了皇上登基的消息。”
展見星緊皺眉頭,道:“皇上當時在南京,漢王封地在樂安,雖然比皇上距京城更近,但當時內閣的大學士們早有先見,秘不發喪,暗地送信與皇上,漢王消息慢一步,截殺安排得晚了,不是很正常嗎?”
朱成鈞搖了搖頭,慢慢道:“不正常。因爲,漢王的消息並沒有慢一步。”
展見星悚然:“什麼?”
朱成鈞道:“漢王使者向我大哥坦承,漢王在京裡留有人手,始終密切注意皇伯父起居,他與皇伯父是兄弟,知道皇伯父因體態過豐,龍體一向不很康健。皇伯父不再出席大朝,將小朝也改爲在乾清宮舉行,這樣的消息連我大哥也能在當時打聽出來,漢王蓄謀已久,怎會不知?”
“皇伯父駕崩的第三日,他的密探已確知了這個消息,飛信傳回了樂安。”
雖然晚了三日,但樂安與南京之內有路程差在,內閣派往南京送信的密使要去,當時還爲太子的皇上需回,兩者來去相加,這三日時間完全可以抵消掉。
展見星仍舊不可置信:“內閣的先生們老於謀事,未必等先帝駕崩以後才送信,重病以後就——”
她忽然頓住。
因爲她想起了,先帝沒有重病這個過程,是因心疾而驟然崩逝,內閣都措手不及,纔不得不暫不發喪。
外面秋陽燦爛,展見星卻覺得周身發寒。
難道——
不,不可能。
皇上沒有動機。
她掐了一把掌心,努力冷靜下來:“九爺,你不要爲漢王蠱惑,以皇上身份,沒有理由冒天下之大不韙行此喪心病狂之事。他沒有截殺到皇上,不能代表什麼。”
朱成鈞看着她,目光深而冷:“那你告訴我,皇上是憑什麼提前知道了皇伯父的死訊,在漢王之前進了京?”
人世無常,生死無算,凡人怎麼能窺知閻王的生死簿?
除非,這個人就是下手的人。他將自己化身爲閻王,勾走了先帝的魂。
展見星捏住了手臂:“也許皇上是繞了小道——”
“你認爲漢王惦記皇位幾十年,終於有望時,會犯下這種疏失?”
展見星答不出話來。
先帝去得太急了,昨日還在批奏章,一早起來就駕崩,這種暴疾而亡本來就易爲人猜想,怨不得漢王要拿來做文章。
“但是,”她努力勸說道,“這裡面疑點太多了,也許是漢王說謊,也許就是他辦事不力,更也許皇上湊巧提前起行,不能爲這一點不對就認定皇上得位不正吧?”
朱成鈞道:“我沒有認定,只是疑心。”他墨黑的眼睫垂着,看着自己身上的麻布孝服,聲音輕而空,“三年多來,我穿了三次孝服。只有一次,我有點難過,我不能白白難過。”
展見星算了算,代王,先帝,代王妃,確實是三次,無論他在意誰,不在意誰,終究全部是他的血親。命孤至此,怎會毫無感覺?
她忽然明白了他之前的反應過激,離開的人一個又一個,一去永不回來,他也許不在乎感情淡漠的代王妃,可是這身孝服與漢王使者的到來勾起了他對先帝的孺慕,她在這時候說要走,是對他的又一記重擊。
展見星將自己的思緒拉了回來,再出口時語氣柔軟了不少:“九爺,所以你不告訴先生?你想弄明白先帝究竟是怎麼去的?”
朱成鈞點頭。
“這很難。”她沉吟着,“無詔,你連大同都出不去。”
“我動不了,有人能動。”朱成鈞撩起眼皮,露出內裡刀鋒般銳利,“讓他動。”
展見星一怔:“不行!”
“爲何不行?”
“你想坐視漢王造反?天下一亂,生靈塗炭,先帝有靈,絕不願意見他的百姓受此劫難!”
朱成鈞道:“我坐不坐視,漢王都是要反的,你以爲他會聽我的嗎?”
展見星語塞,又有點生氣:“你應該早告訴先生——漢王使者究竟來多久了?”
“半個多月。”
“半個多月?!”展見星失聲。
朱成鈞擡手捂了下耳朵:“你喊什麼?那麼大嗓門。”
“你——”展見星氣得在屋裡轉了兩圈,“九爺,你讀這麼久書,都白讀了嗎?你是皇家子孫,世世代代受百姓供養,爲何不懂愛惜百姓?!”
秋果悄悄往角落躲了躲——展伴讀可真兇,看這樣又得吵起來了。
朱成鈞道:“又不是我要造反,你衝我厲害什麼。”
“但是你應該早稟朝廷,讓朝廷早做準備,漢王已經進行到了串聯各王這一步,可見造反之心勢在必行,你怎麼能說讓他動?他一動,最遭殃的是百姓!”展見星氣得逼到他面前去,恨不得晃晃他的腦袋。
這些王孫,以爲富貴榮華都天生爲己所有,再不知道民生艱難!
朱成鈞與她對視:“那皇伯父就白死了嗎?你們有家有國有天下,我沒那麼多,我只要一個真相。”
展見星怒道:“先帝聖明之君,倘若在世,你以爲他會高興聽見你這麼說嗎?他只會要江山穩固,百姓安穩,百世昌平!”
她的眼睛晶亮如星,臉頰因怒氣而發紅,整個人都熠熠生輝,朱成鈞不覺往椅子裡退了退:“你又知道你就是對的了,你又不是皇伯父。”
“我不是,但我是先帝派給你的伴讀,我知道先帝對你的期望,你不聽我的,我有責任勸到你聽。”
“誰家伴讀這麼兇。”朱成鈞嘀咕,“我大哥從前也有兩個伴讀,他的伴讀敢跟他這麼說話,要被打斷腿的你知道嗎?”
“你打啊,綁都綁了,再打兩下又有什麼稀奇?”展見星伸胳膊給他,“要打快打,打完了跟我去見先生。”
朱成鈞:“……”
他勉強道,“誰敢打你,沒怎麼樣就哭了。”
“我哭我的,礙你什麼事?你打人連哭都不許的嗎?”
秋果看不下去了,他都可憐他家爺了,快被逼到椅背上去了,真的——哪有這麼兇的伴讀。
“展伴讀,別了,你放過爺吧,我們跟你去見先生還不成嗎?”他過來勸和。
展見星瞪着朱成鈞。
朱成鈞終於道:“——你讓開,你堵在這裡,我怎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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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紀善所的路上,展見星又問了問朱成錩的心思。
朱成鈞道:“大哥一直沒等到敕封,心裡對皇上本有怨言,但他又想吃栗子,又嫌篝火燙手,猶豫不決,藉着祖母去世的事,一直沒給漢王使者個準話,才拖到現在。”
展見星鬆了口氣:“還好。”
要真摻和進去,麻煩就大了,朱成鈞很難不受牽連。
朱成鈞不擔心這個,不客氣地嘲道:“代王府早沒了護衛,我看漢王派使者來,不過是想多拉個人壯壯聲勢,沒指望大哥真做什麼,只有大哥自己把自己當盤菜,猶豫着要不要上桌。”
展見星又想笑,又勉強忍住了:“九爺,你心裡什麼都明白,怎麼偏偏就在關鍵點上執拗住了?”
話一出口,她又嘆氣:“唉,算了,我知道。”
先帝是唯一對他付出過真切關心的親人,乍然聽到他死因有疑,他怎麼能不憤怒?關心則亂,所以纔想偏了而已。
朱成鈞冷漠道:“你反正是要走的人了,走之前還這麼兇,把我罵得這麼慘,你又說什麼知道不知道。”
展見星無奈:“誰罵你了,我是着急——我跟你道歉行了吧?”
朱成鈞道:“不行。”
“那你想怎麼樣?”
“你還要問我,你好意思說你知道。”
“我——”展見星醒悟,嘆了口氣,“我不走了,我也走不了了。”
天下將亂,誰也不知將牽連多廣,又怎麼能撿這時候出行。
這的的確確是件壞事,可是,也確實給了她最大的理由,讓她得以說服徐氏,繼續留在大同。
朱成鈞道:“我沒綁着你啊,你自己不要走的。”
展見星癱臉:“是,是我。”
作者有話要說: 仁宗的駕崩確實衆說紛紜,本章裡面的疑問不是我杜撰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