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鐘以後, 展見星與朱英榕面對面站在了窗下。
所以過了這麼久時間,因爲他們經過了一番對話。
展見星脫口道:“太子殿下?”
朱英榕道:“你認得我?”
“殿下,你怎麼會在這兒?”
“你不許叫人, 叫人我就跑。”
“——殿下, 跟你的侍從呢?你一個人在這裡?”
“不要你管。你就當沒看見我。”
“殿下,這不可以。你的侍從跟丟了你, 要丟命的。”
“隨便。我活着也沒意思。”
“殿下,出了什麼事?誰欺負你了嗎?”
“沒人欺負我, 也沒人在乎我。你走,再囉嗦,我就告訴父皇, 就是你欺負我。”
“好,我陪殿下去見皇上,殿下可以讓皇上處罰我。”
“你——哼!”
小太子哼完以後, 終於允許展見星翻窗出去,和他呆在了一起。
窗外跟宮牆形成了一個類似夾角的空間, 一般人路過不特意扭頭看的話,不大會發現, 所以朱英榕才能在這裡暫躲——擺放木桶的值房窗戶虛掩着,他踮腳看見裡面沒人,原來是打算從窗戶爬進去的, 但是沒找着墊腳的物事,才耽擱了下來,被展見星發現。
朱英榕擡手抹了一下臉, 他哭過一會了,眼淚被風吹乾在臉上,滋味不怎麼好受。
展見星隨身帶了帕子,見此從袖裡拿出來給他,朱英榕猶豫一下,接了過去,把臉又擦了一遍,看得出他自己幹這事的時候不多,擦得沒有章法,還帶着點賭氣的意思。
展見星見他似乎冷靜下來,斟酌着問他:“殿下,您受什麼委屈了嗎?”
她不問還好,一問,朱英榕嘴一撇,但他又要撐着,把嘴脣抖抖地抿成了一條線,淚珠在眼眶裡打轉,他倔強地把眼睛瞪大,不肯令它掉下來:“沒有。”
說是沒有,但看上去分明是委屈大了。
皇帝如今已經親自帶着他起居了,皇城內外,又有誰敢對這位尊貴的小太子有一點兒不周到,他究竟爲什麼還能有這幅形容,雖不肯說,展見星也猜得到一二。
大人的私慾,最終的苦果卻結在了孩子身上。
朱英榕沒撐得住,兩顆豆大的淚珠還是滾落下來,他的視線隨之清晰起來,望見了展見星面上的表情。他嘟起了嘴:“你是不是同情我?”
倘若這一句還算尋常的話,那下一句就真的令展見星驚訝起來了:“你爲什麼同情我?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展見星一時竟不知該怎麼說——朱英榕自己處在傷懷之中,竟還能分神探究到別人的心思,這份敏銳聰慧,顯然已超出了他的年紀。
“你爲什麼不回答我?”朱英榕盯着她問,而他下一個問題總算顯露出了一點應有的稚氣,“你是誰?”
他跟展見星說了好一會的話,竟纔想起來問這件事。
“臣是戶科給事中展見星,就在旁邊的值房裡當值。”展見星有點好笑地回答,同時躬身行了禮,“殿下,您的侍從在哪兒?臣送你去找他們,或者殿下願意去乾清宮?”
“我哪都不去。”朱英榕再次拒絕了她,小臉也又拉了下來。
“你到底是不是知道我的事了?是不是——”朱英榕追問着,臉頰都微微漲紅,“是不是別人都知道了?”
展見星意識到了他在意什麼,搖頭:“殿下,並沒有。”
身世存疑已經夠糟糕了,而太子的身份還註定他必須活在千萬人矚目之中,這個疑點也會叫人掛在嘴邊評說,以他的靈敏善感,心裡怎麼好受。
朱英榕仍不放鬆,跟着就問:“你知道我問的是什麼,那你是知道了,你怎麼知道的?”
展見星只遲疑片刻,便知道她不能再虛言迴避,站在她面前的是七歲的幼童,也是將來的天子,她已經報了官職名姓,若扯謊,是在給自己的將來埋下隱患。
她低聲道:“殿下,臣在皇城內當值。”
她點到爲止地表明瞭,自己會無可避免地耳聞到一些。
朱英榕明白了,他咬了一下嘴脣,問她:“——你聽見別人都是怎麼說的?”
“就像殿下知道的那樣。”
朱英榕聞言,不滿地哼了一聲:“你也不說老實話。”但他的眼神還是緩和了下來,“你不敢說。算了,你至少沒有騙我,非要說什麼都不知道。”
“我聽到的假話實在是太多了。”他稚脆的嗓音裡,顯出一點大人似的自嘲來,“都覺得我還小,把我當傻子哄。”
展見星儘量溫和地道:“殿下,以臣之見,大部分的人,也是爲了殿下好。”
朱英榕癟了嘴巴:“……”
展見星愕然,不知這句話怎麼又戳着了他,小太子剛纔一路逼問着她的時候明明還很威風。
“殿下,您怎麼了?”
“你騙我!”朱英榕又反了口,指責她道,“哪裡有那麼多人爲我好,都是想着自己,叫我去照顧他們,誰真的理會我呢……”
他聲音低下去,眼神中透出一點陰鬱。這實在不是一個孩子該有的情緒。
……
展見星第一次意識到聰明不見得是件好事,他倘若天真一點,不那麼能分辨人心,或許不會小小年紀就有這麼多煩惱了。
她同時聽出來他的話音不對,竟有隱隱指着汪皇后的意思——這是個很簡單的排除法,皇帝要照拂什麼人,自己金口一開就能辦了,不可能指使這麼小的兒子,錢妃母子相認都未如願,更不可能對他說這種話,再有別人,那分量還不足夠到這麼動搖他的心志。
她不去深問,只是道:“殿下,不論旁人怎麼樣,皇上總是一心爲了您,是不是?”
朱英榕猶豫一下,點頭。
他對父親的愛還是不懷疑的。
“那麼,有些事您如果自己想不明白,又放不下,可以告訴皇上,聽皇上的教導。”展見星口氣平緩地勸着他,“至於旁人面前,還請您慎言,殿下剛纔的那些話,臣會守口如瓶,但殿下想,倘若您碰上的不是臣,而是一個心懷不軌,又或是邀功希寵之人呢?”
底下人怎麼傳,都不過是一種流言,但朱英榕自己說起來就不一樣了——還是在皇城裡隨便遇上的一個官員,雖則是他一直在逼問展見星,但也是一種透露,這本身是種很不妥乃至有點危險的行爲。
朱英榕怔住,小臉上流露出了後悔神色。
他是個極聰明的孩子,被這一點,已經反應了過來。
他剛纔那些問話,看似是他佔上風,實際每一句往小裡說是不留神,往大了說就是授人以柄。
“我——”
“殿下——!”
“殿下,奴婢終於找到你了,奴婢們魂都快嚇飛了——”
紛亂的腳步聲響起,兩三個穿着青貼裡的內侍飛奔着過來,表情皆是幾乎喜極而泣。
展見星見到他們的來勢,原正要往後讓一讓,腳步擡起又頓住。
她望着爲首的一個撲過來直接把朱英榕抱住的內侍,差點想要揉揉眼,這一刻的驚訝之情,實在不下於剛纔推窗看見朱英榕的時候。
“殿下,太好了,快讓奴婢看看,您沒事,哎,都是奴婢服侍不周——”
朱英榕跟這個內侍顯然比較親近,由着他扶着肩膀,嘮嘮叨叨地把他全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道:“我沒事。”
他頓一頓:“碰見了六科的大人,說了一會話,我們回去。”然後仰頭看了展見星一眼,向她道,“你說的話,我記下了。”
這就是納諫的意思了,能明確跟她表這個態,足見小太子還是有心胸的。
但展見星一時無暇回答,她的目光,已經跟蹲在地上的內侍對上。
內侍眼中的驚愕之情不下於她——展見星入值已有大半年,他知道這個曾見證他最狼狽最不堪時候的舊識也來到了皇城,他盡力迴避,他是太子侍從,一般用不着到六科這兒來,所以一直都回避得還算成功。
但是今日太子含怒突然奔走,他滿宮搜尋,他心急如焚,他忘了。
這裡不是他該來的地方。
“李振。”
對面的青袍官員已冷靜着叫出了他的舊名,這個名字,本已隨至親埋葬在了那座簡陋的墳墓裡。
木誠站了起來,儘管他的雙腿沉重得好似灌了鉛,但他盡力把腰背挺直了。
“李振是誰?這位大人,你是不是認錯人了,奴婢姓木,單名一個誠字,盡誠竭節的誠。”
展見星搖了搖頭,沒和他爭辯,只是舉步往外走。
她不知道李振怎麼會改名換姓淨身進了宮,但這樣曾濫賭至破家的人,絕不適合留在太子身邊,她既然發現了,就不能不上報。
木誠自然知道他要去做什麼,頭腦一嗡——他再也沒有可以失去的東西了,這是最後一次機會,如果還不能翻身,他此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化爲烏有,他整個人都將變成一個笑話!
“這位大人,你真的認錯人了,你站住,你——”他慌亂地攔着。
展見星不得不站住,她不能和人有過近的身體接觸。
朱英榕茫然地仰着頭,把目光在兩個人中間來回望着,他縱然聰慧,也不知道此刻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振,你讓開。”展見星冷聲警告,“我爲着殿下的顏面,不在此處與你多說。你做過什麼,自己心裡應當有數。”
木誠就是有數,他纔要攔,但是皇城之中,他一個還沒混出頭的內侍怎麼可能把正式官員怎麼樣,僵持片刻以後,他絕望地只能扭身跪趴到朱英榕的腳下:“殿下,奴婢求殿下救命——”
砰。
衆人身後,窗戶之內的那間值房裡,曾被展見星仔細栓好的那扇門被人一腳踹開。
踹門的侍衛迅速躬身讓開。
皇帝站在門口,威嚴微黑的面容透過窗扇,與那一片混亂相對。
“都跟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