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遜爍的吵鬧未能扭轉乾坤, 他被皇帝下令拖了出去,只剩下不甘的怒叫似乎還回蕩在大殿之中。
殿外已是暮色, 夕陽隱去了宮殿後, 最後的霞光鋪在重重檐脊之上,絢爛而美麗。
案子已結,羅知府等不能長留宮中,伏地告退,朱成鈞要跟着朱成錩往外走,皇帝出聲留了他:“天晚了,小孩子家禁不住餓,九郎便留下,陪朕用個晚膳再走。”
朱成鈞道:“是。”
然後他手臂一伸,把旁邊的展見星拉住了。
展見星要掙脫,朱成鈞力氣比她大,擰着不肯放,並且理直氣壯:“你比我還小點, 不是更禁不住餓?”
可她不是皇親啊!
展見星哭笑不得, 解釋:“九爺, 皇上留的是你。”
他這臉也太大了, 自己不客氣不說,還想買一送一。
他兩人在下面爭執, 把皇帝看笑了, 皇帝一邊慢騰騰從御座裡起身, 走下來, 一邊和藹地道:“好了,展見星的藥還沒送來,就留下順便等一等罷,朕這裡不多個人吃飯。”
太監要出去命人備起御輦,皇帝擺了擺手:“朕坐了這半日,腿腳發麻,走着回去吧。”
太監便指揮着長長的侍衛儀仗們調整了一下,擡着空御輦跟在了皇帝龐大的身影后。
皇帝太胖,走路走得很慢,他說話也慢悠悠地:“九郎,你平日裡在家都做些什麼?”
朱成鈞走在他後面一點,道:“讀書。”
皇帝搖頭笑了:“你讀書才幾天?朕問的是之前那些時候。”
朱成鈞道:“捉迷藏。”
“天天就玩這個?”
朱成鈞道:“嗯,不想叫他們見着我。”
皇帝會意他說的“他們”是誰,接着問道:“見着了會怎麼樣?欺負你嗎?”
“不全是,他們也互相欺負,我不想看。”
皇帝心裡立時軟了一下,癡雖癡了點,這真的是個心地純良的孩子啊。他點頭道:“對,那些烏七八糟的事,你不看爲好。”
又道,“往後不會了,朕已經令你叔叔就藩,你大哥——”他沉吟了一下,“你大哥應該不會再爲難你。”
朱成鈞這個樣子,完全沒有和他爭爵的本事,朱成錩既犯不着對付這個庶弟,經此一事,也應當知道照應他纔對自己更有利。
朱成鈞嘴上應了個是,但面色木然,顯然對此全無觸動。
皇帝沒生氣,只是嘆了口氣:“唉,朕知道,你這個大哥也——但沒有實據,算了,盼着他能改前非罷。若還生事,再另說。”
朱成鈞沒吭聲,發覺到展見星腳步緩慢,走得比他又後面了不少,反手就去揪她。
皇帝又看笑了,且不知爲何,還偏想引着他說話:“九郎,你欺負人家的伴讀怎麼就興興頭頭?朕和你說話,你倒呆呆的。”
朱成鈞把不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跟他相持的展見星拉到身旁,才心滿意足地道:“皇上,是我的。”
皇帝奇道:“什麼你的?”
“我的伴讀。”朱成鈞道,他仰了仰臉,望向皇帝的目光中似強調,又似懇求,“本來就是皇上給我找的伴讀,是七哥搶走的。他現在要跟二叔走了,該把伴讀還給我了。”
是的,朱遜爍既要赴封地,他那一房自然都要走。
皇帝:“……”
他一時好氣又好笑,重病的堂哥要走了,這傻侄兒裝都不裝個樣子,馬上惦記着要把別人的伴讀搶來,還找理由說原就是他的。
皇帝想要斥他兩句,卻又忍不住笑,無奈地擡手拍了下他的腦袋:“好了,你的!你可不許再欺負人家。”
展見星就這麼易了主,她顧不上反對——本也沒有反對的餘地,只是目瞪口呆:朱成鈞這是什麼路數?他在代王府裡混成那樣,到了皇帝跟前,居然非常能對付皇帝!
“好,多謝皇上。”
“叫朕皇伯父吧。你這一支跟朕,本也是極近的親戚了。”
皇帝確實喜歡朱成鈞,幾句話說下來,連稱呼都主動給他改了。
“多謝皇伯父。”朱成鈞該靈醒的時候也不木,跟着就改了口。
等到回了乾清宮,用膳時,皇帝直接讓朱成鈞跟他在一桌上,展見星就無論如何沒法殊榮到這個地步,她一個人在偏殿吃。
吃到一半時,先前的太醫來了,給她送藥。
皇帝親口下的旨,太醫自然極周到,藥有內服的,也有外用的,內服的一張方子附了兩包藥,太醫細細告訴了她回去如何煎服。外用的是膏藥,要滾熱着貼效力纔好,太醫找內侍借了旁邊的茶水房,等到展見星加快速度吃完飯時,膏藥也熱好了,啪唧一下,給她貼在了脖子上。
正殿裡,皇帝帶着朱成鈞還在用膳,展見星看見她這裡的小內侍探頭出去張望,又頭靠頭說着小話:“皇爺今兒心情倒好。”
另一個點頭:“王爺們不省事,皇爺煩心,有日子沒見笑臉了。”
“那是代王府裡的哪一個?”
“不知道,你要好奇,等會問千喜公公去。”
“嗨,哪用到他老人家跟前討嫌去,屋裡不是現成的——”
另一個內侍說着要轉頭,看樣子想問展見星,但話沒出口,從旁邊正殿已過來一個紅衣太監,仰着下巴問道:“你們兩個,誰閒着?”
兩個小內侍爭先恐後地跳起來,又異口同聲:“千喜公公,我!”
太監千喜隨手點了一個:“那就你,去十王府那告訴一聲,皇爺要留九公子在京裡住幾日,就住最東邊最靠近皇城的那座。你腿腳快些,叫他們趕緊收拾收拾,九公子今晚就要住進去,聽見沒有?”
被點中的小內侍連忙哈腰:“是,這就去!”
飛一般衝出去了。
留下的這個瞠目咋舌:“公公,還留住下啊?”
千喜脾氣不壞,小內侍這麼打聽,他沒斥責,抱胸點了點頭:“可不是,難得皇爺開懷。”
小內侍就讚歎:“哇。”
千喜瞥他一眼:“小猴崽兒,你還羨慕呢?”
小內侍點頭:“公公,那誰能不羨慕呢,我要是能得皇爺——不,不,我要是能得公公的一點兒青眼,祖墳上都該冒煙了。”
千喜一下噴笑,伸腳就踹了他一下:“滾你的,你祖宗在底下躺得好好的,偏叫人家冒煙!你們幾個猴崽子,有用的不學,學這些嘴皮子倒快。”
小內侍一點也不躲,嘻嘻陪着笑:“公公,這嘴皮子也是工夫呢,代王家的這位要不是嘴皮子工夫好,能在皇爺跟前這麼得臉?”
千喜搖了搖頭:“蠢貨,這你可猜錯了。皇爺何等英明天成,哪裡會把幾句奉承放在心上?這位九公子性情樸實,不怎麼愛說話,倒是皇爺一句一句哄着他在說呢。”
小內侍這回的嘴巴真的驚成了一個圓:“——啊?”
千喜很有分寸,卻並不繼續往下細說了,只是道:“這有什麼奇怪。太子爺去了南京,其餘幾位皇子也都在封地上,如今這宮裡正是冷清的時候,九公子是皇爺的親侄兒,皇爺看見他,自然親切些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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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那邊,朱成鈞是真不怎麼愛和皇帝說話。
無它,用過了飯,皇帝還不放他走,過問起他的功課來了。
在皇帝的要求之下,他慢吞吞背了一段《三字經》。
這一般是七八歲蒙童才背的啓蒙文章,他都十四了,高高瘦瘦的一個少年郎,還在念這個,語速又慢,皇帝聽着都替他着急,道:“九郎,你比別人起步已慢了好幾年,怎麼還不知道用功?朕聽楚修賢說,你聽講時還打瞌睡。”
朱成鈞道:“我不是故意的。”
這是真話,只不過,他也沒剋制就是了。
“你是故意的還得了!”皇帝笑斥,想了想,道,“朕看是楚修賢年輕面嫩,不好意思打你的手板,纔沒把你的規矩教出來。從前宣欽在先帝跟前讀書時,連眼睛都不敢隨便眨一眨。”
他說完見朱成鈞面露茫然,不由搖搖頭:“唉,真是個癡兒。宣欽是朕的長子,也是太子,他現在被朕派去了南京做事,將來你如見着他,要稱呼一聲太子哥哥。”
朱成鈞有口無心地應道:“是。”
皇帝擡頭向外看了看,正見千喜傳完話進來,便吩咐:“去把朕書房裡的那根戒尺拿來。”
千喜看了一眼朱成鈞,笑道:“是。”
朱成鈞心裡響起警鐘——拿戒尺就拿戒尺,看他幹什麼?
他警惕的表情落入了皇帝眼中,皇帝又被他逗笑了:“說你傻,你也不傻。”
皇上的小書房就在旁邊,千喜很快踩着輕快的腳步回來了,把一根七寸有餘、竹黃油亮的戒尺雙手呈給皇帝,皇帝接過來,直接遞向了朱成鈞:“拿着,明天見着你先生,交給他,告訴他,你再偷懶,從此他就奉旨打你的手板了。”
朱成鈞:“……”
他臉咣噹往下掉了一截。
千喜在旁都瞧樂了,難得皇帝心情好到願意捉弄孩子,他湊趣催了一句:“九公子,快接着吧,聖上賜,可不能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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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宮門快下鑰了,千喜執着拂塵,親自領着朱成鈞和展見星出去。
朱成鈞扭臉盯着展見星脖子裡多出來的膏藥看,還有點想去摸一把的樣子。
展見星看見他手裡抓着的戒尺也有點好奇,問道:“九爺,怎麼拿着這個?”
千喜又想笑了,以爲朱成鈞不會回答,他接的時候可是一萬個不情願。但隨即就聽見他道:“皇伯父給我的,叫先生打我。”
千喜的笑意被掐斷了,忙道:“呦,九公子,您可說清楚了,這是管着您上課打瞌睡使的,可不是無故就能用。”
朱成鈞道:“差不多麼。”
千喜要糾正,哪裡差不多,再一想,他這意思分明是他就是會打瞌睡,先生早晚用得上——嘿,這位九公子,可真是個妙人,癡也癡得恰到好處,怪不得皇上喜歡。
十王府主要是建來給未成年的皇子們居住,也做諸藩上京時的落腳之地,本距皇城極近,出了宮門不多久,就到了。
千喜將他們領到其中一座燈火通明的宅子前,向在門口迎候的執事人等傳了皇帝的口諭,叫他們好生伺候着,便匆匆趕回去宮裡了。
十王府這些宅子雖然大部分時候空着,但裡面的承應人役一直齊備,朱成鈞和展見星不過兩個少年,小內侍先前來傳過話,有這會兒功夫,裡面寢具衣食等該備的已經都備起來了。
宅子裡的總管打聽到展見星是伴讀,不是奴僕,便也給她單獨備了一間屋,因此展見星倒不怎麼受拘束,也能洗浴換衣,只是儘量加快了動作。
她快,朱成鈞也不慢,差不多她剛把自己收拾好,朱成鈞就咣咣來敲門了。
展見星過去,才下了栓條,把門開了條縫,他就揮着根戒尺很不見外地擠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