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意透過幾層衣衫侵襲到了皮膚上, 展見星驀然回神, 忙跳起來, 一邊拍打着腰腿處沾上的積雪, 一邊打招呼:“九爺。”
朱成鈞擁着斗篷, 手抄在裡面, 眼睜睜瞧着她撞過來, 把奏本撒一地, 跌倒,再爬起, 一直不言不動, 直到這時, 才終於挑了挑眉,出聲道:“我又不是郡王爺了?”
兩人因選妃事件倏忽冷淡下來以後,展見星就把對他的稱呼改了, 一切都按官面上的規矩來, 這一下重逢得突然,她沒防備, 不自覺恢復了舊形容。
被點出來,她訕然着,又極力若無其事地躬身行禮:“下官參見郡王爺。”
朱成鈞沒說話,目光從她半溼的袍擺,拱在面前凍得通紅的手指,微顫的身軀上一一掠過。
“郡王,皇上正等着您。”領路的內侍見他幹站在雪地裡, 也不叫給他行禮的給事中起來,小聲含蓄地催促了一下。
“嗯。”
朱成鈞擡了手。
片刻後,展見星有些挨不住,剛想擡頭看看朱成鈞的表情,頭頂陡然一黑,一件斗篷劈頭蓋臉將她罩住,裡面的狐狸皮毛還帶着融融暖意。
她手忙腳亂地把斗篷拿下來,再擡頭望時,朱成鈞已走出去三四丈了,背影挺直,頭也不回。
“……”
展見星看看斗篷,再看看還散在雪裡的奏本,掙扎了一下,終於還是打消了追上去還給他的念頭——她沒時間耽擱囉嗦,再者,雖然反目,畢竟無仇,連他這點好意都不肯受,未免是她太孤介了。
她便蹲下,把斗篷攤開,匆匆把奏本往裡撿拾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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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
皇帝先前動了場氣,本已轉好的身體又虛弱下來,加上寒冬時節,乾清宮的保暖要比文華殿好一些,皇帝大部分的政務便都挪到了這裡來做。
召見臣子,也多在這裡。
朱成鈞待通報過後,進去行禮。
“起來。”
皇帝蠻有興趣地把他打量了一下,他上一回見到朱成鈞,已是三年前的事了,當時對朱成鈞的印象還算不錯,但不深刻,只覺得他是隨心所欲沒事找事的無數個宗室裡的一個。
這個堂弟是在人走到了江西以後,才把存在感刷了回來。
如果可以,皇帝並不想把他調離,諸藩之中其實不乏有能之人,但是他敢用可用的,屈指可數。
用朱成鈞,從嚴格的意義上說也不算用,因爲朱成鈞在江西是震懾寧藩,回大同是鎮壓本宗代藩,雖然兩邊都連着天下大勢,但從他自身來說,所有的作爲只在宗藩之內,與地方民政軍政是干係不大的。
這麼有限的發揮空間,朱成鈞偏偏就是都能彰顯出他的能力與重要性,而同時他還很安穩,沒問皇帝討過任何王莊護衛之類,這麼一想,皇帝自己都有點過意不去起來。
朱成鈞當初自己主動要求去江西,明說了喜歡那兒的氣候山水,不過三年,他這麼沒商量地一封旨意就把人調回來,總得給點恩典。
“坐下說話罷。九郎,大同如今的情勢,你可還清楚?”皇帝先問。
朱成鈞安坐點頭,道:“知道一點。瓦剌崛起,野心勃勃,大同防線告急。”
皇帝聽得最後兩個字,微微揚眉,道:“大同並未有失,爲何告急?”
“如果只能守,不能攻,就是險了。”朱成鈞道。
皇帝瞬間幾乎失笑:“你口氣倒大!”
但笑過以後,他不得不承認,朱成鈞說得對。
先成祖在日,五徵蒙古,遠逐蠻虜,後來從先帝直到如今,休養生息,近十年太平無戰事,四海現盛世之相,但是,曾經的敵人也藉此時機整合壯大,重新變成了一大威脅。
這個問題不能說是誰做錯了,成祖五徵固然戰功赫赫,但幾乎把國庫都打空了,繼任者因此必須以文治天下,給百姓恢復元氣的時間。
“那依你的想法,該主動出擊,與瓦剌一戰了?”
朱成鈞想了想:“可以等一等,冬天不打仗。”
意思最晚開春,還是應該打。
皇帝不由點頭,其實他也是這個心意,他是敢於御駕親征打親叔叔的人,怎麼會畏懼個瓦剌?朝廷目前的國力,本也遠強於瓦剌,不過戰場上的事,究竟怎麼樣,還是得打一打才知道,再多的預測代替不了實戰。
皇帝深爲清楚這一點,他把朱成鈞調回來,就是爲將來一戰做着預備,大同不能總是被動防守,長此以往對士氣是一大傷害,那麼既然要戰,所有不利苗頭就要儘早掐滅。
“朕旨意裡已說了,因着你大哥沒了,特調你回來約束代王府。”皇帝道,“你本宗這些人,個個胡鬧得不像樣,才又險些給朕捅了個大簍子。這不是個好辦的差事,你覺得你成嗎?”
朱成鈞點頭:“可以。”
皇帝:“……”
他有點噎住。
朱成鈞話不多,但很實在,沒一句虛頭巴腦的,皇帝甚爲中意,話裡就留了縫,朱成鈞要是機靈點,這時候就該表示出爲難,好提提要求了——誰知他也太實在了!
“你就不能謙虛點!”皇帝忍不住含笑說他,“朕問你,你就沒什麼要求朕幫忙的了?”
朱成鈞望着皇帝,皇帝的表情舒展,但是說了一陣話以後,臉色就沒那麼好看了,透着一點蠟黃。這是病色。
他沒朱議靈那麼好打聽,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知道皇帝病了。
病得不輕。
朱成鈞心裡下了結論,他本來無事可求,這時候心下一動,站起來道:“我有一個問題,想問皇上。”
皇帝聽他只是要問問題,奇道:“你說。”
朱成鈞先看了看左右。
皇帝會意,命宮人都退出去,只留了一個老太監在角落裡。
朱成鈞不去管他,低聲開口:“我想問皇上,當年究竟是怎麼避過漢王追殺,趕至京城的?”
……
室內安靜得可怕,又凝滯得可怕。先前那一種嚴謹又帶着些家常輕鬆的氣氛蕩然無存。
好一陣之後,皇帝終於喘出口粗氣來,伸手指他:“——朱成鈞,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朱成鈞道:“我知道。我沒什麼可求皇上的,只懷此問九年,成不成全,皆在皇上。”
“你——你敢懷疑朕!”
“皇上,我如果懷疑,就不會問了。”
皇帝瞪眼片刻,發現這個歪理居然是對的——但他還是很生氣!
“那你問這幹什麼?!”他怒氣衝衝地問,並且內心深刻覺得,代藩這一支,實在沒一個正常的,這一個頂多是瘋得不明顯!
“我想求個明白。”
“求個明白——”皇帝冷笑起來,“你知道你這一求,求沒了什麼嗎?”
“知道。親王爵。”
“……”皇帝無話可說。
賠一個親王進來也要問,他還有什麼好說的。
“好,朕告訴你!”皇帝道,“當年先帝登基以後,懷念舊都,安排朕在南京預備回遷都城事宜,朕不贊成,悄悄提前回來想說服先帝,沒想到先帝年壽不永,竟就與朕天人兩隔。”
朱成鈞靜了片刻,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了?!”
“皇伯父在那個時候逝世,皇上不便說出有違背聖意的言行,所以才假借託夢繞小道之說。”
與那個神棍般的言辭相比,皇帝眼下怒極而出的話顯然合理得多,只是朱成鈞那個時候才從王府裡放出來沒多久,字都沒認齊全,對於廟堂之上皇帝與太子在政見上的不同又哪裡能知曉,所以他雖覺不對,無從猜測起。
在以後漫長的年月裡,他沒有再提起來,但是,他從未忘記。
這一個明白,他替自己求,也替先帝求。當然,從利益的角度,他幹這種事沒有一點好處。
皇帝的怒氣降了下來,因爲他也想到了這一點。
他跟着忽然領會到了,伺候先帝的千喜曾說過的朱成鈞其人——有些異於常人之處,以及,很投先帝爺的緣法。
他端起茶盅來喝了一口,再開口時,就冷靜了不少,又帶着些很不君王的幸災樂禍之意:“你說得沒錯,就是這樣。現在後悔了沒有?”
一個親王位,就換這麼個沒奧妙的答案,這筆買賣,怎麼算都是虧。
朱成鈞搖頭,然後道:“多謝皇上告訴我。”
顯然毫無悔意。
皇帝便不滿意,擺手攆他:“問完了,就去!別杵這叫朕來氣。”
朱成鈞行了個禮,便走了。
皇帝靠在炕枕上,閉目養神。
老太監走出來,手腳輕巧地將茶盅添滿。
皇帝聽着涓涓的水聲,沒睜眼,但是忍不住想說話,道:“這是個什麼人——朕還以爲他省心呢!”
老太監嗬嗬地緩慢笑了:“皇上,這樣念恩重情的人,您明明也覺得感慨。”
“他膽敢懷疑朕,朕感慨什麼?!”
“他是不恭,但皇上本來坦蕩,自然能容得下。何況崇仁郡王雖不大會說話,可是這一片心,重着呢。誰待他一點好,多少年過去了,都記得清楚。”
皇帝沒說話,許久之後,才似猶帶不滿地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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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鈞往皇城外走。
快到端門時,他頓了一下,往西邊的一排廊房拐去。
這時候不需要面君了,時間上不着急,內侍不敢再拂他的意,便老實站在道旁等着。
朱成鈞挨間尋了一下,很快在左手起第三間找到了他要走的人。
展見星裹着他的斗篷,湊在一個火盆旁,正在聚精會神地看着一封文書。
她看上去很冷,把斗篷裹得緊緊的,臉頰挨着領邊的絨毛,只有手臂露在外面,纖長的手指捏着文書翻看。
察覺到門口的光被擋住,展見星擡起頭來,然後——
呃,她看了眼堵門的朱成鈞,又忍不住瞄了眼身上的斗篷,感覺,有點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