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雖然張真人的身份在天下道教中不凡, 但終究脫不了一個道士本色,要說他做個壽能把江西上下都驚動到,似乎不至於,不過有句話說得好,上有所好,下必效焉,真人的名號只夠號令道中羣雄,寧王的摯友這個身份, 就令江西大大小小的各方勢力都趨之若鶩了。

也不是真要怎麼把麪皮貼上去, 送份壽禮總是應有之義。

縣丞就問展見星:“縣尊, 我們這裡送些什麼?”

展見星奇道:“我又不認得他,也不打算認識,爲什麼給他送禮?他過壽, 過便是了。”

縣丞很操心地道:“縣尊, 我打聽過了, 鄰縣都送, 我們不送, 似乎有些不妥。”

“哪個鄰縣, 臨川嗎?”

見縣丞點頭, 展見星不以爲然道:“臨川郡王要孝敬父親,給張真人排了戲,臨川縣令又要奉承臨川郡王,所以送了禮,我們這裡的郡王跟張真人什麼關係也扯不上, 我就算想奉承都不必要,花這份冤枉錢做什麼?再說,我如今窮得很,也沒錢。”

她這是真話,本來俸祿算寬綽,因爲給朱成鈞租了個院子,多了這筆格外開銷,就有點緊巴,剛緩過來,到了年底,又要預備往京城給楚祭酒送一份敬師的節禮,東西貴重不貴重兩說,這份心意不能不盡,銀錢因此都是算着花的,才擠不出來給什麼張真人李真人送禮。

縣丞忙道:“哪裡要縣尊自己出錢,縣庫裡出一筆就是了。”

抄了賭坊,縣庫現在正經還挺肥的。

展見星一口拒絕:“那更不行,我聽人說了,城東那裡有座橋建得不好,五六月雨水連綿時甚至會淹過橋面去。我與工部的李大人商量過了,那橋不難,他答應給我們出一份圖紙,等他忙完郡王府那邊,就從城裡徵發些民役來,把橋拆了重建,縣庫不能動,預備着這筆花銷是正事。”

小縣尊這風風火火的勁,看樣子是往一心奉公的路上不復返了,縣丞也算習慣了一點她的作風,無奈搖搖頭,也不勸了,轉身而去。

展見星全然沒把這事往心裡去,郡王府這陣子剛剛開建,她一邊要處理衙務,一邊要盯着那邊的工程進展,已經忙得不可開交。

與張真人壽辰相關的消息,她是事後才聽見的。

就在壽宴之後,張真人下了山,趕到南昌爲寧王進行了授籙儀式。

也就是說,寧王從此就是一名道士了。

雖然龍虎山是正一派的道統所在,這個派別大部分都是不出家的道士——也稱居士,寧王一樣能娶妻吃葷,生活跟從前沒什麼兩樣,但好道,跟真的入教成爲一名道士,那多少還是有點差別的。

至少以展見星的街聽巷聞,百姓們都直接傳說寧王看破紅塵,上山出家去了。在家的居士和出家的道士,一般民衆哪裡分得那麼清楚。話傳過三四人耳,就走樣了一半。

而一個已經看破紅塵的人,自然不會還對俗世的富貴榮華爭權奪利有什麼興趣——

展見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朱成鈞在一塊久了,疑心病也大了,總之她在聽到這些傳聞的時候,並不像百姓們那樣讚歎着寧王的境界高遠,第一個反應只是這個。

朱成鈞不認同:“展見星,你什麼意思?我發現你越來越能耐了,不但不對我好,還學會把自己壞的地方推我身上來了,你的良心呢?”

展見星有點訕然,但是爲了防備朱成鈞又打蛇隨棍上,她搶先哼道:“我這麼壞,哪有什麼良心。”

朱成鈞的眼睛都微微睜大了:“……”

但他完全不是着惱,眉眼間反而熠熠生輝,還有點想挨蹭過來的樣子——這可是在外面!

展見星忙蹬蹬退了兩三步,她到城西來看視工地進度,遇見朱成鈞才站住說了兩句,雖然近側無人,但不遠處就是許多民夫在忙忙碌碌,他們一個官員一個郡王,這麼膩乎叫人看見像什麼樣子。

“九爺,你說是我想多了還是怎麼樣?”她又忙把話題正回去,“我覺得寧王這個做道士的時機,有點太巧了。”

鑄私錢案已經塵埃落定,不論京中還是江西明面上看都恢復如常,但她相信,對安知府之死心存疑慮的一定不只她一個新入官場的生手,她過後回想,安知府與胡三在地位上天差地別,死因也不一樣,一個自殺一個他殺,可拂去這些紛擾表象,他們其實有分明的相像之處——那一種代人頂過被滅口的意味,細微而不容忽視。

她官位卑微,能掀起這個案子已屬不易,短時間內實在做不了更多了,但江西靜水般的官場被她丟下一顆石子,漣漪就算消失在水面上,人心裡的漣漪是不是也跟着消失了,那不一定。

寧王好道多年,偏偏選擇在這個時候正式遁入道門,從真正旁觀者的角度看只是巧合,而對心裡本有疑惑的人來說,這更像種表白。

表露與天下人,剖白於京城,寧王一系,世外閒人,與塵間的熙攘都無干系。

但是這麼一想,展見星又難免再度覺得自己疑心病太重,畢竟她兩手空空,毫無證據,甚至跟寧王系都不熟,這麼平白去推斷人家有罪,不太說得過去。

朱成鈞從她的表情看出她想什麼了,忽然道:“我剛纔說錯了。”

展見星以爲他有什麼聰明過人的真知灼見要發表,連忙目視他,等他開口。

“我不該說你沒良心,”朱成鈞一本正經地道,“你像我,是件好事,你以後可以儘管多像一下我。”

“……”展見星無語到匪夷所思地瞪他。

已經過去的話頭,他津津有味地撿回來把她調戲一下,他們就不能好好說話了是嗎?

好在朱成鈞接下來的話表示還是可以的:“你想沒想多不要緊,就算做也不是做給你看的,龍椅上的人怎麼想,才重要。”

展見星一想:“也是。不管他了,我也管不着,做好我自己的事就是了。”

**

展見星的分內事正經做得不錯。

這年頭的小民所求不多,堂上的大老爺略微清些,堂下的皁隸不胡亂抓人,不編排名目亂收規費,就算是好年景了,百姓們就能自動把小日子過得紅火起來。

今年底就是個豐年,人人上街都是一張笑臉,大方地把年貨一樣樣往家裡搬,年底閉衙封印以後,展見星終於騰出空來,也陪着徐氏逛了趟街,路上有些百姓認得她,也不怕,都歡喜地上前行禮打招呼。

他們這個縣尊年紀雖小,難得地懂得體下,現在王府開建了也沒怎麼影響到大家正常過日子,這就是件極不容易的事了。

走過一個賣手帕子珠串等小飾物的地攤時,也有人招呼展見星:“縣尊也出來辦年貨了?”

展見星一看,有點驚訝“你們——?”

地攤後竟是冒氏和丁大嫂兩個人。

“你不是走了嗎?”她先問冒氏。

冒氏是有孃家的,孃家家境還不錯,先前她喪子之後受了刺激,才一時衝動去出家,險被坑騙之後就冷靜過來了,領了當時縣衙發放的十貫錢後就決定回家去,她孃家在太原,路引還是展見星親自替她辦的。

冒氏笑了笑:“唉,不瞞縣尊,我心裡還是有點放不下——又回去看了看,聽鄰居說李振把房子賣了,葬了婆婆和升兒,之後他自己跑了個不知所蹤,我也不想知道他去哪兒了,他能讓婆婆和升兒入土爲安,算是還有點良心。我沒了牽掛,本打算就走,又想該謝謝丁大嫂,便去同她辭行——”

“誰知我一聽,我也想走了。”丁大嫂接過了話頭,爽朗笑道,“縣尊照顧,問案時都沒叫人見着我們,不過從前熟悉的人多少猜得出來,還有我家那個沒臉沒皮的死賭鬼,找着了我,居然還想叫我回去過,呸,我拿起掃帚就把他打跑了。還在這裡總是囉嗦,我就想着,不如跟了冒家妹子走,走得遠遠的,乾乾淨淨地從頭開始。”

冒氏又接話:“因爲要等丁大嫂的頭髮再養長些,所以耽誤了一陣子,天又冷了,我們就想,不如等到開春,那時再走,路上也不受罪。”

丁大嫂和冒氏不一樣,她是真剃了頭做了姑子的,四五個月過去,已經養了些頭髮出來,使塊赭布包了頭,不仔細看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了。

展見星聽她們一替一個說話,面色在寒風裡吹得發紅,但眼神都閃着光,可見兩個人能做個伴,比一個人胡思亂想自己的苦楚好多了。她十分欣慰,笑道:“這就好。”

丁大嫂想起來忙道:“對了,我還有一事要求縣尊,冒家妹子有路引,我卻還沒這樣東西,聽人說出遠門都需要的——”

展見星點點頭:“你年後到縣衙來,我會交待戶房。”

丁大嫂和冒氏聽了一起行禮,都感激不盡:“幸虧遇上了縣尊這樣的青天大老爺,不然,我們都不知葬身在哪裡了。”

和兩人告別後,展見星心情很好,她這個官雖然微小,還是能做一些事,有時上位者的一言,改變的也許就是百姓的一生。

又隔兩天,年二十八了,被她打發去京裡送節禮的一個衙役趕了回來。

衙役是和秋果一起去的,朱成鈞也要送一份,兩個人便一起去,也一起回來了,帶回來了兩封信。

朱成鈞也在縣衙裡,他的王府還在建,他在這孤身一人,把年過到縣衙裡來簡直是順理成章的事。

熏籠暖乎乎地燃着,展見星和朱成鈞各坐一邊,拆信。

片刻後,面面相覷。

信的內容大半都沒什麼要緊,楚祭酒只是表達了對收到千里之外的學生節禮的高興,正事只順帶了一筆,就這一筆,讓朱成鈞一時都有點說不出話來。

——江西撫州府內,可能又要多添一位郡王了。

好巧不巧,這位郡王,與朱成鈞同出一脈。

作者有話要說:  看見小天使問,交代一下,字數的話,本文預計五十萬,一月底完結(保佑我不要爆字數),然後四月份左右開新文,就是專欄那本預收《懷春記》,一個甜甜的輕鬆文(*  ̄3)(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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