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草原上蕭瑟的寒風從帳篷的縫隙往裡鑽,顧茂丙剛從被子裡鑽出來又凍了回去,帳篷簾子一掀,格兒就用兩塊皮布包住燙手的銅壺進了屋。
花枝穿着笨拙的獸皮裙,懷裡抱着乾柴進了帳篷,一邊燒柴,花枝一邊嘮叨:“侯爺,咱們回城不好麼,一到冬天就冷得要命……”又說:“侯爺,外面下雪了,過幾天就找不到路了呦!我就說早點回城……”
嘮叨着,她從一邊的矮櫃裡捧出一個木盒,打開木盒,露出裡面一個一個精巧的瓷盒子,細細聞了一遍之後,花枝找出香脂,從被窩裡拽出顧茂丙的手,一邊塗一邊掉眼淚:“這是造了孽了呦,看這皴裂,可憐的……在上京不好麼?若是郡王爺知道還不知道怎麼心疼呢,回城不好麼……”
顧茂丙笑眯眯的看着,花枝呦,她跟花蕾,花麗,花穗,花蕊都是早年的大丫鬟,如今那些大丫鬟早爲人母,只有可憐的花枝跟着自己熬成了老姑娘,還越來越囉嗦。
格兒在帳篷外尖叫了一聲,然後圓滾滾的滾進帳篷,嘴巴里亂七八糟的叫着:“宛山爸爸,外面下雪了,好大的雪……”她亂七八糟的激動着:“從城裡來了好長好長的馬車啊,宛山爸爸,快來看,快來看!”
山是皓拉哈部落裡供奉的太陽神,它博大溫暖而慈祥,很多年來,顧茂丙就給了皓拉哈人這樣的印象,如此,這裡不分男女都管顧茂丙叫宛山爸爸。
格兒是塔塔的女兒,部落的小公主,她雖只有十二歲,可依舊要幹各種家裡的活計,擠羊奶,烹飪,嗮牛糞,撿牛糞,驅趕羊羣。
母親去世,留下三個孩子,作爲家裡唯一的女性,她必須要把自己家帳子裡的事情處理乾淨。
十二歲的格兒長的一點都不漂亮,大圓臉,黑紅黑紅的,個子也不高卻健康,但有一雙草原上最明亮的眼睛。
格兒看到了長長的馬車隊,她知道是宛山爸爸的禮物來了,每次樑人的節日到來,宛山爸爸就會得到很多很多禮物,有漂亮的絲綢,好吃的點心,最最重要的,是糧食,一車一車,幫助部落度過寒冬度過饑荒的糧食呦。
格兒興奮的將顧茂丙從被窩裡拽出來,顧茂丙哭笑不得,就着格兒端起來冒着熱氣的一盆水洗乾淨自己,換上厚厚的皮裘這才慢慢走出帳篷。
部落圍欄外,皓拉哈人歡喜的衝出自家的帳子,圍在上京來的車隊邊上幫着搬東西。
快十年了,顧茂丙一路走過來,部落裡不分男女老幼,都對他發自內心的崇拜和感激,在他面前,他們將草原上最直的脊樑彎下。
阿免是新仔的徒弟,比起穩當的阿德,他是個坐不住的,如此府裡便安排他天南地北的送節禮。
顧茂丙笑眯眯的看着阿免,剛準備調侃幾句,生性敏感的他卻發現今日的阿免,還有那些家裡來送貨的下奴都穿着顏色暗淡的布衣,表情也不大對勁兒。
見顧茂丙過來,阿免趕緊爬下車,恭敬的見禮:“侯爺安康,小的把各府的年禮都捎來了。”說罷,他從一邊取過厚厚的單子雙手舉得高高的奉給顧茂丙。
花枝接過冊子,小心翼翼的問到:“阿免,可是上京出事了,誰去了,你們竟都穿素?!”
阿免擡臉看看顧茂丙,咽口吐沫,艱難的說了出來:“侯爺,溪北沒了!”
顧茂丙身體一顫,蒼涼覆滿又目,他看看無邊的草原,眼睛微微合住。
格兒哈哈笑着過來拉阿免,一邊拉一邊用蹩腳的大梁語說:“阿免哥,快請起,別跪了,快跟我來,阿爸給你留了部落最好的馬,最肥的牛羊……”
阿免站起來,硬擠出笑容對她說:“幾月沒見,格兒小姐又長高了!”說罷,他從一邊的褡褳裡取出一個盒子送給格兒:“送您的。”
格兒眨巴下眼睛,高興的打開盒子,接着驚喜的喊了一句:“真好看!”她從盒子裡取出一把漂亮的銀梳子高高舉起,從梳齒的縫隙裡看着這個世界,一邊看一邊嘮叨道:“真漂亮,我阿媽也有一把銀梳子,是阿公用十五隻羊跟大梁人換的,謝謝阿免。”
小姑娘高興的蹦了個高高,大力的擁抱了一下阿免,扭頭舉着銀梳子去跟族人炫耀了。
阿免面紅耳赤,神色癡呆的盯着格兒的背影。
身後傳來咳嗽的聲音,阿免身體一僵,扭頭去看錶情微妙的侯爺。
現在,心情悲涼的顧茂丙已沒有以往調侃阿免的心情,他招招手對阿免道:“跟我來。”
阿免跟着顧茂丙去了族裡最大的帳篷。
夜晚來臨,離家的遊子帶着一身寒風迴歸部落,他們總算是將今年的年禮收集齊備,送到了百里外的萬佛寺。
萬佛寺住着可以連接上天的真佛,現下草原的牧民都供養信奉他們,祈求可以得到佛的保佑,佛的庇護。萬佛寺的大主持惠易法師有求必應,慈悲無比,草原人都心甘情願的供養崇拜他。
早就等在部落門口的格兒歡笑的迎過去,她從馬背上接下自己的九歲雙胞胎弟弟。
“蘇魯克,溫都,你們看到*師了麼?*師喜歡格兒的奶茶麼?”
小姑娘嘰嘰喳喳的問完,也不等回答就衝到塔塔面前膩歪了一會後大聲說:“阿爸,阿爸,宛山爸爸得到了親人的禮物,那些禮物堆了十個帳子!今冬我們又不怕下雪了!”
塔塔呆了一下,冷峻的眼睛裡流出一絲溫柔,他用粗糙的大手撫摸下女兒,將自己的馬鞭丟給身邊的人,很用力的拍打了一下渾身的風塵,這才邁步向自己的帳篷走去。
帳篷裡,顧茂丙的神色並不好,他躺在厚厚的狼皮褥子上,一邊烤火,一邊想事情。
五年了,他從上京帶來的那些和尚消耗着牧民的財產,用他們牛羊換來的供奉建起了璀璨的萬佛寺,別人說他是帶來陽光,指引方向的宛山爸爸,可是他覺着自己罪孽深重,他可以照顧皓拉哈,可是白夷都,黎夷呢,遇到這樣的大雪天氣,又不知道多少牛羊凍死,多少牧民遭受苦難。
帳篷的氈簾被打開,風雪夾雜着夜歸人走了進來,顧茂丙擡起頭看着塔塔,這是他的孽緣,孽債!
塔塔脫去袍子,在火邊烤了一下才來擁抱他,他說:“我的宛山,我回來了。”
顧茂丙強撐起一絲笑容,捶打了一下他健壯的胸膛:“看到了,路上順利麼?”
塔塔連連點頭:“順利順利,見到了*師,獻上了今年的供奉,*師給部落做了法事,我還給阿爸,阿媽,還有格兒他們娘做了超度的法會,還……還給你點了長明燈……”
顧茂丙覺着心裡酸了一下,回身擁抱住了他的漢子,他什麼都不能說,也沒法說,就只能抱着他。
塔塔是個野獸,身體是野獸,感覺也是野獸,他在他身上咬了一會,這才問他:“你很難過?”
顧茂丙苦笑了一下:“對!我很難過!我的一些……一些族人死去了!”
塔塔傻乎乎的說:“沒事,他們去了好地方,那是極樂的世界,沒有風雪,沒有凍死的牛羊,還能見到格兒她娘。”
顧茂丙伸出手捶了他一下罵道:“哎呦!真是氣死我了,你個傻子哦!”
塔塔抱着他在狼皮褥子上滾了一會,開始哈哈大笑。
第二天一大早,風雪略停,阿免帶着車隊,牽着顧茂丙從馬場挑選出來的駿馬做年禮離開了這裡,他懷揣顧傢俬密鑄造的指南針,並不害怕迷路,唯一可惜的是,今年,小侯爺又不回去了,卻不知道京裡的七爺有多想他呢。
走之前,阿免小心翼翼的勸了幾句,他問:“侯爺,您還是不回去麼?”
小侯爺眼睛看着萬佛寺的方向說:“我來的時候,帶了太多的東西,這些東西太重了,重的我只能留在這裡,守着。”
阿免說:“郡王很想您,臨出來的時候,他還說……”
小侯爺沒有聽下去,他只是無奈的擺擺手,扭身向那個野人的帳子走去了。
這到底是怎麼了呢,阿免不懂,心裡卻是很難過的,郡王爺是那麼的喜歡小侯爺,當他兒子一樣,家裡人都說,郡王的爵位早晚是小侯爺的,因爲郡王沒有子嗣,晚輩裡他最喜歡就是小侯爺。
阿免每次聽到這個話心裡都想撇嘴,他比所有人都清楚,在塞外的小侯爺是那麼的歡樂,那麼的自在。
他見過小侯爺穿着鮮豔的衣裳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的唱戲,他想扮什麼就扮什麼,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哪些部落的傻子一點都不介意,他們圍在小侯爺的身邊爲他鼓掌,爲他喝彩。
他見過小侯爺騎在最烈的駿馬上飛奔,他聽到過小侯爺肆意的笑聲,還有那個最大的傻子,他將小侯爺扛在他的肩膀上,小侯爺叫他打滾就打滾,隨便怎麼都可以。
大傻子當小侯爺寶貝兒。
京裡有什麼?除了絲綢裹着的爛肉,虛頭巴腦的應酬,小侯爺在京裡不開心啊,要是他,他也不愛回京裡,哎,要是能跟格兒在草原一輩子就好了。
可他又算什麼呢?他是個奴隸,格兒再不好,她也是部落的小公主,他配不上的。
天承十七年年節,因今年殺戮過多,聖上有旨取消一切慶典,倒是大大的做了十幾場超度法會。
往年因爲主張儉省也取消過慶典,那會子上京上下還有些抱怨,可是今年,上京家家戶戶都很安然的接受這種安排,死了那麼多人,任誰家也沒有過節取樂的心思。
年就這樣悄悄從十六年走到了十七年,當春天來臨,冰雪消融的時候,顧昭依舊沒有走出家門,不是他不想,實在是,他家太忙了,顧昭有兒子了。
上京貴族階層總有幾件老掉牙的事兒,這些事兒有時候是後宅*,有些卻是一些老掉牙的閒篇兒。
寧郡王不成婚,不要女人,他是個什麼,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說,私下笑話罷了。
自打顧昭成了寧郡王,族裡許多人也是暗暗使勁兒,打了許多主意,郡王的爵位呢,誰瞧着不眼熱。
私下裡,各家都猜過郡王爺這個爵位最後會便宜了誰,如果不是寧郡王今年才三十多歲,光族裡的壓力,怕就是不小呢。
有關過繼,大家都有些猜想,最起先猜想過四老爺家府上的二侯爺顧茂丙,可到了後來,這位侯爺也是個不愛女色的,如此,顧家便有了兩個大餡餅,一個郡王爵位,一個世襲的侯爵,還都是世襲罔替。
這幾年,風雨無阻見天來顧昭家請安問好的晚輩,那叫個多,每天大清早能從巷子口來回三道彎。
後大家又想過,除卻四房頭的二侯爺,寧郡王還很寵大房的四爺顧茂昌,於是這彩頭就下到了那邊。
萬沒想到的事兒,他們這些閒人急來急去的,大年初三那會子,大半夜裡,郡王府忽然命人帶着牌子,連夜進了宮,說是寧郡王府上的一個姨娘難產了。
而後,宮裡派出婦科聖手成老爺子往寧王府奔,人還沒奔到呢,那邊生產的叫桃花的姨娘,生下一個十一斤的男娃便死了。
哎,那麼一場大富貴,可見這姨娘八字輕,扛不住啊。
好吧,不管怎麼說,寧郡王有兒子了,這對很多人來說,是晴天霹靂一般的壞消息,一下子,那些請安的馬車,頓時少了一半。
顧昭纔不管外面人怎麼想,他對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兒子,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呢,也許是因爲他太過於難過,也許是阿潤的小心思吧。
去歲北溪全族處死當天晚上,元秀半夜忽然提着個籃子歸家,那籃子裡竟有個剛出生的瘦巴巴的嬰兒。
元秀說,這孩兒是顧子雨的妻子月合郡主臨死前生出來的,說起顧子雨這個妻子,她也是有些來頭的,天承帝有七位公主,最後活下來的卻只有一位玉安公主,這位公主也不是個長命的,天授十六年便去了。
玉安公主留下一位郡主叫月合,今上登基之後,月合過的並不如意,上面看不過眼,便往往從內庫出了嫁妝將這位月合郡主嫁給了北溪的玉郎顧子雨。
月合郡主生性膽小,嫁給子雨之後也是默默無聞的在北溪呆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懷孕了她卻遇上了北溪的滔天大禍,驚恐之下這位郡主早產,生下了一個瘦弱的孩兒,當夜便去了。
說是難產死的,這話顧昭不信,也不想追究。
現在,這孩子就被隨意放在籃子裡提了來,怎麼說,這也是個逃過滅族慘案的可憐巴巴的小嬰孩,顧昭坐了半宿,孩子在籃子裡有氣無力的哭着。天明時分,顧昭總算是鬆了口,把這個孩子當成自己親生的養了下來。
他想,他如今倒是明白了阿潤的心思。
泗水王,潞王眼見着發配南方,這兩家怕是活不下來的,現在上躥下跳的濟北王早晚也是個死,那麼,這個孩兒就是北溪與天授帝唯一的血脈了。
阿潤他,到底也是心有畏懼……
於是,這孩子顧昭便給他起了個乳名,叫桃子(逃子)。
桃子在家裡養了一月多,慢慢白胖了起來,直到這會,顧昭纔在家裡唱了一場大戲,還捎帶在家裡正式的辦了一場喪事,沒多久阿潤在宮裡下了旨意,給了那位顧昭不認識的桃花姬一個側夫人的位份兒。
作爲皇帝的趙淳潤壓根兒不在意一個郡王爵位,只要他家阿昭現在高興了,這比什麼都好。
說起來也奇怪了,桃子這娃到底是溪北的後代,跟顧昭一個祖宗,旁的不說,他還真是老天爺眷顧,單說這五官,這就是一張活脫脫老顧家後裔的臉,尤其是鼻子,下巴的輪廓,凡舉來家裡看了的都說這娃長得像去世的老狻猊。
顧茂德他們也來看過,看完出去也是這麼說的,這就是顧家的孩子,濃眉大眼的長得可稀罕人了。
趙淳潤直至此時,見顧昭露了笑顏他方放下心來,對這個孩子到底也是露了幾分真心,有了疼愛,他也不願意阿昭以後沒了,連個上墳燒紙供飯都沒有,想到這裡,他便再也沒有後悔過。
天色約莫明,桃子在襁褓裡扯着嗓子開哭,這傢伙就是個夜哭郎,加上顧昭第一次帶孩子,尤其是有了感情之後竟是愛若珍寶,放在誰的身邊也不放心。
迷迷糊糊的顧昭於被子裡伸出手,探向襁褓,他摸索了兩下,摸出一手溼意。
於是,寧郡王在被窩裡閉着眼,伸腳在當今萬歲小腿上踹了兩腳道:“尿了,換尿布去!”
早就被桃子驚了覺的當今萬歲無奈的張開眼,他看看顧昭,又看看夾在他們中間的這團肉,他終於無奈的嘆息了一下,認命的從枕邊的一疊尿布裡取出一塊,麻利的侍奉起他家二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