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裳與顧昭你一言我一語的相互並不想讓,顧昭雖不想觸怒馮裳,可馮裳的話不好聽,犯了他的底線,他便豁出去了。
言語之間,難免相沖,馮裳的手激怒之下,不覺便擰上了桃子的脖子,一時間孩子的小臉憋得紫紅紫紅的。
顧昭大聲叫道:“你作甚?有什麼衝我來,要殺要剮隨你,別傷孩子,他跟你無冤無仇,馮裳,到了現在我都不明白,你做這樣的事情,究竟是意欲何爲?耿成老哥人雖粗魯,可對你也是真情真意,他給你家買田蓋屋,看你受氣還爲你張目……”
“耿成不是我殺的!!!!!”
馮裳忽然大叫起來,他狼狽極了:“我沒殺他,再者他不該死麼……啊,死就死了,他合該找你,找我作甚……昀光殺了他全家,是昀光……”
馮裳一隻手提留着無助的桃子,一隻手捶打自己的心口,他最不愛面對這件事,雖然調查了很多年,他一直用罪有應得安慰自己,那是一家子滅門了,還是對他有恩的恩人滅門了,甭管內心怎麼鄙視耿成,可馮裳到底不比昀光,那人是殺戮習慣了,他算什麼,提着一口窮氣兒支撐到現在的酸書生而已。
顧昭慌忙伸出兩隻手:“別……你別這樣,孩子還小,別晃他……馮裳……算我求你……”
馮裳阻止了癲狂,他若笑若哭的看着顧昭,他道:“郡王爺,您知道麼,我們遙莊有句老話,也不知道您聽過沒有?”
顧昭搖搖頭,再不吭氣了!
馮裳乾巴巴的叨叨道:“報應這句話是窮酸子才說的!富貴人,生來貴重,做了缺德事,他們舍些錢財,修個橋,鋪個路,賑個災施點米糧……如此,他們就心也安了,人也慈相了,您知道麼,神仙也看這個的,誰舍的錢多,他們就照顧誰,沒錢的下輩子還沒錢……”
副頭領在一邊看不過去,一把揪過桃子道:“你嘮嘮叨叨的說什麼呢,瘋魔一般了,如今還不想着如何出去,什麼窮人富人,到了這個時候說這些沒用的作甚,真真是叫化子騎馬,您零碎多!”
說吧,他將手裡的大刀往桃子脖子上一比,露着一嘴大黃牙的威脅顧昭道:“您老……前邊……呃……”副頭領身子顫抖,臉對着地便倒下了,在他的背後,一把匕首隻露了把手。
桃子被壓在身軀下,小身子顫抖着,顧昭要跑過去,馮裳卻一把撈起桃子,隨手他拾起地上血淋淋的大刀,刀刃又比在桃子脖子上,也不看顧昭低頭他卻對副頭領的屍首道:“馮某說話,你插什麼嘴兒?真真是天生燈草想做柺杖,你也敢做主?六月帶氈帽不識時務的東西!”
說罷,他後退兩步,又聞言軟語起來:“郡王爺,他個粗人,您甭怪罪!今兒馮某自知必死,但是好歹有些話兒,馮某想問明白,說這些之前,馮某要跟您講個故事……您一定納悶,爲何是我馮裳步步緊逼,爲何是我這樣的宦官之後,這般沒頭沒腦的就冒出來了……”
馮裳陷入了微妙的情感糾葛當中,他又開始講他的故事了,他如何出生,父母如何慈愛,族人如何噁心,他養父多麼的好,死的多麼詭異,他是如何孝義,發誓必報此仇……
顧昭越聽越驚,萬想不到的事兒,當年老哥哥安排的小卒子,竟引來這樣的波折……
在曲橋岸邊的兩人都沒注意到,自打馮裳弄死副頭兒,那一線紅的人心頓時就散了,這些人四下看看,相互對對眼,多年合作,便相互意領神會,他們要撤……
於是,這幾人便在院子裡轉悠着找突破口,他們都沒注意到,這突破口沒找到,人卻越來越少,這顧昭府裡的暗衛多年來爬樹鑽洞,早就在暗地裡開墾出無數的根據地,這些人要藏,那是耗子都找不到的。
院子那頭,馮裳總算是嘮叨完了自己悽慘的故事,最後他看着顧昭道:“郡王爺,您說,我阿父冤不冤?”
顧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能呆呆的看着他。
馮裳輕笑道:“反正,我也是要走了,今兒我跟您明說,定嬰那幾個老東西,如今怕是上了路沒走多遠,如今呢,一家一滴血,加上您家這寶貝兒,我馮裳的家仇,算是了結乾淨了,您別擔心,您還歲數小呢,明兒這個沒了,您再要一個也是輕易的……”
說話間,馮裳手裡的刀子便出了力,一絲鮮血從桃子脖子上流出。
顧昭心神大亂,大叫道:“別!別動手!馮裳!馮裳!害死你阿父的是我!是我!別傷他,別傷孩子……求你了,真的,那什麼……真的是我……”
馮裳的動作停了下來,呆看着顧昭,看了一會他搖搖頭笑道:“您甭騙我!當年你纔多大歲數,哪有那樣的經歷,那樣的本事,此事怕是你家的老哥哥跟今上謀劃的吧?你們啊,都是聰明人,那裡管我們這樣卑賤之人的性命,我們在你們眼裡,亦不過是浮游,是蛆蟲,一腳下去碾死無數都不帶皺眉頭的……”
此人真真聰明,雖說猜的不準,卻也*不離十了。
顧昭的語言十分急躁:“不是!不是!真是我做的……當日,當日……那什麼,記得那神石麼?就是人長在石頭裡的,記得麼?”
馮裳點點頭:“是,此事馮某想了很多年都百思不得其解,那神石,那降世錄金冊,還有那祥瑞……”
顧昭一拍手:“簡單啊!真是我做的,你那刀先放開,我慢慢與你解釋……”
馮裳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刀放開了……
顧昭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他卻沒看到,身後不遠處的假山邊上,趙淳潤揮手攆開暗衛,神色冷然,眉頭緊皺的在那裡聽着……
顧昭一邊解釋,腳下一邊細微的挪動:“那神石有什麼難做的,那法子叫燒烤薰煮法,就是在自然奇石的石面上利用石頭特別的惰性物質貼出來的圖案,然後將石用煙火薰燒,水火蒸煮,經過秘製的石頭,圖案就像天生長在石頭裡一般,根本瞧不出是後天做的……”
馮裳驚訝的點點頭:“竟有這樣的法子?”
顧昭笑道:“這有何難?還有那個祥瑞,那不過就是大海里身體比較大的龜而已……那龜學名叫……還有那金冊……”
顧昭絮絮叨叨的說起自己如何造神蹟,如何將南方的祥瑞拉入上京,如何鋪線……
馮裳越聽越驚,假山後,趙淳潤父子卻周身冰冷……
顧昭總算是將那神蹟的事情講完了,他這也算是一種發泄,多年來,就因爲這事兒,他的壓力也很大,每次看到阿潤夢魘,他都內疚的要死……
馮裳在心裡將那話品了半天,震驚之餘,他還是不信:“郡王爺,您這是給旁人頂罪呢,當年您纔多大?爲何又要做這樣的事情?好處呢?馮某看來,得了最大好處的是耿成,是定家,你顧家不過中間而已……再者,您那時候哪裡學來的這樣的本事?馮某不信……您爲何要這麼做呢?”
顧昭抹了一把臉,也罷了,既說了,就說完吧。
“爲什麼?爲家啊,家族,親人……還爲……爲阿潤。”
“阿潤?”馮裳一愣,又馬上想到了什麼,嗤笑道:“您說今上?”
“嗯,阿潤,當年我與阿潤結識的時候,他日子很苦,人這輩子總要遇到個折磨你的冤家,我那冤家當日提心吊膽的住在廟裡,每天吃苦受罪,還要擔心小命隨時被人索去,我看着心疼,就那麼做了!”
馮裳十分納悶,有些不解的看着顧昭,他倒退了兩步,又比比刀子道:“我說,您就甭過來了,站那裡說話,我聽得見,馮某沒聾呢!也奇了怪了……世間竟有你這樣的人,爲了一點兒女私情,竟然幹出那麼大的事兒,我阿父何辜?”
“是呀,我何苦來哉,這些年……算了不提這些,馮裳,你放下桃子……”顧昭笑笑,滿臉釋然的從袖子裡忽然亮出一把匕首,他對着自己的脖子一比道:“馮裳,你阿父無辜,冤有頭債有主,我顧昭當日害死你阿父,今日一條命還你,這孩子……這孩子無辜,你放過他……”
馮裳張嘴,正要說什麼,他忽然覺着自己被某種力量大力的推了出去,他感覺自己飛了起來,飛的高高的……然後撲通一聲,他掉入了曲水。
範笙抱着桃子,神色有些灰敗的看着顧昭,心道,我的郡王爺,您咋啥事兒都說呢,這不是害人麼?
他一咬牙,忽然一伸舌頭,揮刀便是那麼一下。
頓時,他滿口鮮血,舉着桃子送到顧昭面前,捂着鮮血淋漓的嘴巴便下去了。
顧昭此刻方有些反應,一下子,他軟坐在地,傻兮兮的抱住孩子,頓時什麼都不想了。
冬日的寒風吹着,顧昭淚流滿面的抱着他的桃子小聲的安慰。
不知道過了多久,桃子又驚又怕,回到父親的懷裡之後,他也是累極了,哭了沒幾聲,便小手緊緊抓住顧昭的衣襟睡着了。
顧昭想坐起來,一擡臉卻看到趙淳潤站在他面前,神色冰冷,一動不動……
頓時,顧昭什麼念頭都沒了,完了!
他腦袋裡就只有這兩個字兒“完了!”
此刻的趙淳潤有些萬念俱灰,他這一生兩起兩落,其實有些事情,他早就看開了,甚至,對於這個天下,對於朝政,他都沒覺着有阿昭重要。
可是,他付出了這麼多,阿昭就眼睜睜的看着他做了小二十年的噩夢,他於心何忍?
趙淳潤的心裡,也是不斷的重複這兩個字,完了,完了……
至於完什麼,他也說不清楚……
他們互相看了很久,終於,趙淳潤轉身向外走去,趙元秀走過來,先是跺跺腳,接着無奈的嘆息道:“小爹爹,您看您,怎麼什麼都說呢!真是……真是說您什麼好呢……”
說完,他回身攆着自己滿身傷口的爹跑了……
天承十八年冬末,皇帝趙淳潤將政事全部交託給太子趙元秀之後,打着爲前線將士祈福的名義住進了法元寺。
這一去,他就再也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