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第一日,京城上三品的人家要進皇宮,將家裡製作的大紅燈籠兩盞成對掛於皇宮天璣門外那條,世上最富貴的通天道的兩端。
當然,通天道,其實是朝臣上早朝的過的外門道,這條道真正的名字叫御街,如今私下裡百姓稱它爲通天道。
這條御街,是樑國最寬的一條街道,它不長,只有三四里地,倒是很寬,可並行十輛雙轅馬車不覺得擁擠,一般皇帝出行,狀元遊街,公主出嫁就用的上這裡了,是個極爲吉利的地兒。
御街兩端,有兩排各有六十九根青石雕獸紋柱子,柱子頭皆是獸頭對稱拐口雕飾,獸嘴裡有個環兒。
每年大年初一,這朝上靠前排六十八位,文臣右邊,武將左邊。將備好的御賜紅燈籠並姓氏名稱官位書寫清晰,掛於獸嘴。
第六十九根杆子是找八十八歲以上的高壽老人,掛一對紅燈籠給宮裡的貴人添壽。
掛燈籠這個習俗原有,同慶,同喜,同樂的好意味。
但是,在天下百姓眼裡,這通天路的燈籠,那就是普通人富貴路的極致。所以,官員們私下裡也就這樣調侃,累死累活,不過就是想去通天路點兩盞燈籠而已。
初一一大早,四更天,顧郡公爺顧老夫人便一起着了盛裝禮服,指揮着家裡的車子,小心翼翼的將保護的就像新的一般的紅燈籠從祭壇上請下來,家裡的孩子們都要上去摸一下,期盼這輩子可以掛一次自己名字的燈籠。
顧昭還沒睡醒,就被強迫着挖出被窩,這幾天他就沒過過好日子,連睡長覺的權利都沒了。
也不知道被誰拽來的,反正他迷迷糊糊的摸了燈籠,看着兄長跟嫂子出門,身後跟着一羣舉着長杆的下奴,他尤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兒,可見此人平時有多麼的糊塗混帳。
兄嫂不在家,顧昭在家裡主持大局,就是一個象徵物而已,他被擡着端坐在堂屋,把他的手續進行完,總不能坐在宿雲院等大家來拜年吧?在正堂多體面,他哥哥這是疼他。
晚輩們上來說着吉祥話拜禮,他打着哈欠,不分大小一概摸下腦袋,迷迷糊糊的回一句早就背好的萬能吉祥話:“乖!聰明伶俐,來年金榜題名!”
說完,花蕊她們幾個把準備好的荷包一對一對的送出去。
顧昭這話吧,有些奇怪,雖然真是吉祥,但是,他大侄兒五十歲都正五品了,他還摸着人家腦袋糊塗着說呢,乖,聰明伶俐,今年金榜題名啊。
顧茂德看着倆荷包哭笑不得,掂掂分量倒是覺得小叔一如既往的實在,他看看畢樑立,問:“昨兒小叔喝的不少?”
畢樑立露着一臉無奈,伸了一個巴掌出來。沒辦法,有心事兒就得喝兩盅悶酒,不與人分享纔是純爺們。昨晚,顧昭就純爺們了,喝了五兩就醉了,他有心事兒。
他們這裡正比劃,尚園子顧將軍的府顧老員外郎帶着全家來了。尚園子顧府跟這邊是不出五代的老親,也是旁枝兒,他家最老的這位七十多的老爺子,很可憐的跟顧茂德同輩兒,一樣得管顧昭喊叔叔。
按照族譜,顧昭是嫡出的叔叔,這就貴重了。
顧老員外郎是個喜慶人,人家見了顧昭,倒是真的行了晚輩拜禮,說的話兒那跟顧昭大概是一個師傅教的。
下面拜禮:“哎呀我的小叔叔哎,老侄兒祝願您,今年聰明伶俐,金榜題名哎。”
顧昭打着哈欠,順手接了兩個荷包,摸摸人家老爺子這一頭老白毛道:“乖,今年聰明伶俐,金榜題名啊!”說完,塞倆荷包給人家,等待下一位。
老員外郎倒是完全不在意,倒是很寶貝手的把玩手裡這一對荷包,他嗓門大,於是就叫喚:“哎呦喂,我還能得個這個!還是咱小七叔敞亮,你哥哥都捨不得給我,那就是個鐵公雞!哎!鐵公雞!”
他當着人,將荷包打開一倒,咕嚕嚕的四個足足的,如意花樣的金錁子就滾了出來,實心,做工也美。
“嘿!這個好,小七叔,再賞大侄兒兩對耍耍?”老爺子說完,直接走到顧昭前面。
顧昭又是一摸頭:“乖,聰明伶俐,金榜題名……”
哎……又一對!
老爺子高興了,走開,回去,走開一會,半大會兒,得了六對。
過年嗎,就是個喜慶,這屋子裡樂的,哈哈哈的,顧茂德捂着肚子,指着老員外郎罵:“你這個老東西,不要臉了都,允河把你爹弄走,簡直給你們尚園子丟人……”
“哎,這話說的,老弟,別跟錢過不去啊,我這輩子還能得個這個,我得謝謝我小七叔,別擋我,我再要點,今年就省了……哎呦……快溜的……”
他們小七叔完全不在狀態,已經仰着臉打起了呼嚕。
頓時,下面七手八腳又扶又背,擁到他哥哥嫂子的屋子裡,給他脫了鞋子安排睡下,茂德不放心,又叫紅丹,花蕊他們看仔細了,備了水,小七叔喝的不少,仔細一會口乾要水喝。
安排好小七叔,茂德往前面走,沒到門口呢就聽到裡面有人哈哈笑,他媳婦蘇氏聲音真是清脆又得意。
“我們小七叔說了,不叫你們白來,俱都是第一次見,咱郡公府請進來的,那都是他的親人己人,所以呀……荷包你們拿了,再搭一份見面禮給你們回去嚐鮮兒!”
茂德進了屋子,也不打攪親戚們,他笑眯眯的站在旁邊看。
蘇氏那個得意,她先指着兩匹淡雅顏色的布匹誇耀:“這叫綿軟布,以往咱們穿的布跟這個,那是沒辦法比的,這是小七叔在南地尋得的桑林,養的寶蠶,請人專門給咱家人織的,比常用的布寬一尺,最難得的是,它呀,是貼身衣裳用的,最是軟和不過。小叔頭年就只給了我家三匹,用了這個布呀,別的你們就再也不入眼了。都來摸摸……這布匹稀罕着呢,一年不過兩百來匹。”
親戚們上去都摸了一下,呦,真的,這手感,軟綿綿的,絨呼呼的,特別舒服……
“出去可不能說,不然,咱留不下多少,就只咱老顧家都不夠分的……”蘇氏繼續顯擺。
誇完布匹,蘇氏又叫人取了八個小點心匣子出來,具是,果乾,果脯,亮晶晶的糖豆兒。
“不值錢,就是喜慶,這個是給咱家孩子們甜嘴巴的,別處都買不到,咱自己做的也辛苦,這不是頭一次小七叔見大家嗎,明年就沒了!”蘇氏楊楊帕子,咯咯嬌笑。
又有人提着兩個淺底兒木桶進來,木桶的把子上裹着紅綢子,第一桶是金燦燦的橘子,再一桶放了一對椰子。
“這個橘子不稀罕,但是這個季節有少見了,都提回去嚐鮮兒,這兩個大的啊,都沒見過吧?叫爺子,就是幾代同堂的果子,吉利的很,皮不能吃,回去切了喝汁兒,可甜了。”
蘇氏有些渴,接了茶盞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奇怪的看看一屋子還在等着的老少爺們,她啐了一口,一甩帕子罵道:“還看!沒了……還想要呢,就這幾樣,把你們小七叔都累着了,這是快馬加鞭,不知道廢了多大功夫整的,哎……你們呀,以後要好好孝順知道不!”
屋子裡大家都一起笑了,其實吧,東西不值錢,就是貼心而已,正笑着,掛好燈籠回來的顧郡公爺進了屋子:“呦……遠遠的就聽到笑了,往年沒這麼熱鬧啊!”
顧茂德過去接了外袍,笑眯眯的說:“能不樂嘛,分東西呢,小七叔給了見面禮,一家一份。”
顧巖抻抻袖子,過去取了一個橘子,掰了坐在正堂吃,他家人都這樣,沒書香人家那般死氣。
“哎,我說老太爺,人小七爺都給東西了,你不給點啥?人小七爺給了我八個荷包呢!”
顧老員外郎立刻過來顯擺。
“你個老東西,你誑來的吧?”顧巖指着他罵。
“哎,真沒,人小七叔摸着我的頭,還誇我乖呢,叫我去考狀元!”老爺子擠眉弄眼的,一屋子人又是一陣鬨堂大笑。
笑完,老員外郎蹭過去問顧巖:“掛妥妥的了?”
“掛了,宮門裡一起鞭兒,咱萬歲一喊,咱這邊利落的就上去了,第三個!咱家不缺那有力氣的兒郎,具是好手,我離開的時候,工部,馬尚書家還跟那掛呢,我看着都害怕,那是掛燈呢,還是掛人呢!一看就是個手生的,還是掛的少,咱家第一次那也利落的很!那次你也親眼見的,對不對吧!我是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叫咱家孩兒們,幫着掛了!嘿,你猜猜,幾下?”
顧老員外郎摸摸鬍子,比個五。
“切……那是早起先,咱家三下!刷!刷!刷!妥了!”顧老爺連丟三個橘子瓣兒進嘴巴。
“咱今年點的可是蜻北來的牛油蠟燭?”老員外郎每年都問。
“沒錯,就他家的,別人家的不好使,頭年就定了,胳膊這麼粗,能點到三月去都不熄。晚上都去瞅瞅咱老顧家的燈,一定是最亮的。”顧老爺高興,渾身舒暢。
“那是,咱家燈,年年都是這個!”老員外郎比個大拇指,比完,站起來,那是真恭敬,發自內心的愛戴,他雙手拜着問:“見到咱萬歲爺了?”
顧巖也站起來,拜了下:“見了!”
“咱萬歲爺一切都好!”
“好,遠遠的,那一聲,上燈!!大侄兒,你是沒聽到呢,外上京鄉下都能聽到咱萬歲的聲音,那叫響亮,萬歲爺一喊完,咱家燈,刷!刷!刷!掛好了,妥妥的……”
老員外郎一拍大腿讚道:“着呀!”
沒錯!他每年都要聽一次,每次都要誇,一點都不覺得膩歪。明年他活着,他還來!
他們說話這會功夫,屋子裡的晚輩們,都不吭氣,眼神亮晶晶的,滿滿的都是敬慕,羨慕,傾慕,崇拜的不得了,恨不得就爲了那對燈籠死了去。
這也算是,老顧家的初級思想品德教育課了。
顧昭睡醒,翻身動了下被子,簾子外綿綿試探的問:“七爺?”
“嗯……”顧昭回了一聲。
“七爺醒了!”紅丹的聲音竟然從外面傳進來。
紅丹怎麼在他的屋裡?顧昭依舊發愣,揉了眼睛看,牀幔卻是獅子拋球花樣的,這不是他大哥的牀嗎?
畢樑立從外面進屋,衝他抿嘴笑笑,眼睛裡帶着一絲寵溺。
“嗯……我怎麼就睡着了……”顧昭有些不好意思。
紅丹帶着一羣小奴兒,端着魚紋面盆,小盂壺,漱口盂,香盒,牙盒,巾子一溜兒進來。
衆人七手八腳伺候顧七爺起來,待喝了一盞早沏好的陳皮水,顧昭冬天很農民就只愛喝這個。
一伸手,畢樑立將顧昭抱了起來,誰叫他的腳又腫了。如今顧昭這個足疾是家裡的大問題。
白天的熱鬧均已過去,此刻是傍晚,女眷們都回了二門熱鬧,前院廣德堂開了二十七桌,堂中鋪了厚墊子,請了京中著名的百獸團,踢弄(百戲)班子,正在玩雜耍。
廣德堂是家中最大的一個廳堂,逢年過節,夜裡有聚會,顧家人就會齊齊聚在此處,這廳裡每晚耗費牛油蠟燭便是兩百多根,計七十貫大錢兒。
畢樑立抱着顧昭來到堂裡,去了正中的位置,細仔將一張椅上鋪了厚墊,上了長圍,待顧昭坐好,便將他圍起來,這不是還病着麼。
堂裡安靜下來,正中墊子上正在馴老虎的一人停了活計,匍匐在地上一動不動。
顧昭坐好,對看着他一臉慈愛的顧巖說:“可別管我,叫他們吃酒耍子吧。”
顧巖笑笑道:“晚輩兒你都沒認全,白日裡他們都得了你的錢,這會子叫他們上來給你見禮,你也好認下家裡的晚輩兒,別出門子了,家裡人都認不全,說出去被人笑話。”
顧昭的臉上帶了一絲紅暈,本來剛醒,在後面還吃了一碗□□,此刻燈光一薰,給他上了一層粉色,看上去玉人兒一般。
顧巖說完,有小奴鋪了拜墊,那邊有人一桌,一桌的齊齊站起,來到他們這邊。
先是尚園子顧將軍府的顧老員外郎顧茂懷,帶着他的長子顧允河,二子顧允彌,次子顧允道,並侄孫七人一起來給顧昭見禮。
“呦,小七叔,老侄兒給您拜年了,祝願您今年金榜題名啊。”說完,眼巴巴的看着他,周圍的人都嗤嗤笑。
“你這老混子,白天都得了幾份了,還來混小七的錢,臉面要不要了?”
顧昭倒是覺得這位老人家很親切,連忙還了半禮:“老爺子年紀都這麼大了,以後可不敢這樣。。”說完,他從身上取了一個精雕細琢的瑤配,雙手放在老人家手裡:“這是打南邊得的小物件,老爺子拿去賞人。”
“呦,還有我的呢。”老頭很是高興,話音一落,又是一陣鬨堂大笑。
老顧家分枝子開了三叉,顧昭他們這一支是主枝兒,有兄弟七人。
顧昭的父親那邊兄弟八個,後死於戰亂,留下兩支,一支在尚園子,一支在香蓮道。
太爺分了三枝,有一枝住在圓眼道,有道里住着的,有道外住着的。
顧家很大,很早之前那是出名的書香詩書之家,平洲顧氏,滿門清貴之家。
後來不就是先帝起兵,反了前朝。顧昭的爺爺丟了詩書,帶着家裡一票老弟兄隨着先帝南征北戰,顧昭的爹爹兄弟八個,死的剩下兩個。
老宅那邊依舊都在平洲郡的府城住着,就是顧昭他爹去世的地兒,如今上京的,全家都在的,扎半根兒的,就是尚園子幾家跟圓眼道里大理寺少卿顧銘珞他家。
再有就是主枝那邊的禮部郎中顧銘皖家住老廟那邊,那邊自持主枝兒,年節都不來這邊。
老顧家在京裡,不算人口多的大家族,在今上面前點了名兒的,露了臉的不過十多位,不舉女子,單說男子茂字輩有二十來位,允字輩不少,銘字輩就更多了。
早以前,顧巖他們這一代中間也有字兒,因是前朝御賜,就丟棄不用了,所以他們這一代都是兩字兒名字。
其實,如今上京,各種宗族七拐八拐的家族多了去了,顧家戰亂死了很多人,人口不算多,人丁也不算興旺,所以纔有了顧家這種叔叔五歲,侄孫子都有四五十的事兒,
那興旺的家族,出不了這般趣事。
一圈兒人認下來,顧昭還是沒記住,有幾個有出息的他看的順眼的,他便賞了隨身的物件,荷包卻是再沒給了。
轉眼顧巖面前舊席去了,給顧昭上新席,顧巖拍拍巴掌,那老虎早就耐不住了,一張嘴便來了一聲威風的虎嘯……頓時廣德堂一片喝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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