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老莊主杖擊了馮裳,這倒是令顧昭嚇了一跳,最起碼在這邊,長這麼大真沒遇到這樣的事情。
以前看書,總說古代宗族厲害,而這種厲害顧昭還是第一次看到,馮老莊主將馮裳打了個頭破血流,這來吃席的竟沒人覺着他錯了,只說,馮裳這人沒請好,管你是不是上京的貴人,一個上了年歲的長輩打了自己家的晚輩,他還真就白打了。
而直到此時顧昭才發現,他還拿這老頭真沒法,因爲馮裳不告他,他家中數代祖墳還在本莊,另,如顧昭對這老者追責,這是個傷及馮裳的死循環,人家是光腳的,不怕你穿鞋的。
馮裳倒了,顧昭嚇了一跳,沒多久,馮裳的兩個小子跑了回來,一個背一個託的送他們爹回家救治,就這,二樓上本鄉本土的同宗怕丟人,還大聲遮掩呢,說馮裳沒踩好,自己摔下去了。
沒多久,村裡來了十幾位老人,圍着顧昭他們低頭哈腰的解釋,就一個意思,這是我們的家事兒,您老管不着,這次是老爺子不對,明兒叫他跟娃兒賠情,湯藥費什麼的少不了他的。
就這樣?
顧昭看着耿成,耿成氣急敗壞的在原地蹦,蹦了半天,耿成反倒回來勸顧昭道:“老七,好歹你給哥哥的面兒,今兒這老賊犯上的罪,你擡擡手吧,不然馮先生的日子難過了。”
現下,這莊子熱鬧依舊,那些壯漢已然從隔壁莊子偷來了山神,而今,全莊人都在山神廟那邊分豬肉呢。
顧昭帶着一臉氣憤的阿德,坐在馮裳家的前院當中一聲不吭,耿成見顧昭不說話,也一言不發的陪着。
半天過後,那門外來了人,這人生就一副賊眉鼠眼的胎像,雖一副笑眯眯的樣子,可怎麼看,這人都不像好人。
更不論,這人手裡還提着一掛鮮豬脖子肉,血淋淋的提了進門來,站在馮裳家門口的照壁大聲喊人:“馮裳家的在麼?”
沒多久,馮裳家裡的常氏抹着眼淚出來,喚這人六叔。
這六叔笑了下,施恩一般的將豬肉遞給常氏道:“拿去!往日你家哪有這樣的福分,還是老祖心疼你家,說你家雖是宦人後代,丟了祖宗的根,而今他還是心疼自己家孩子,以後這豬肉年年也有你們的了,你們可得知好!”
這人說完,竟有些得意的看看顧昭他們那頭,還大力的吐了一口吐沫在馮裳家的照壁上。
阿德大怒,舉拳過去要打,卻不想,顧昭喊了一聲:“你作甚?”
阿德氣的眼球都紅了,憋着一泡淚看着顧昭,家裡若知道爺受了這般委屈,甭說旁人,他師父能抽死他。
顧昭笑了下:“跟他們你計較不着,這種癩□□落腳面,弄不死你噁心死你的東西,你也值得沾手?”
阿德咬咬牙,彎腰拾起一塊石頭對着門口使勁一丟道:“給老子滾啊!”
卻不想,那門口的更加得意了,人家一脫頭上的氈帽,指指自己囟門道:“老子不滾,有本事你砸,先說好,老子家上有高堂,下有幼子,你敢砸我謝謝您老賞飯吃,這輩子咱就有吃有喝了!來砸!來砸!”
顧昭眨巴下眼睛,有些驚訝的看着耿成道:“竟有這樣的人?”
耿成邊上站出一個人,這人名叫包柱,他曾是京中皇宮外的守門丁,而今在京外開了一間甘州布行,因跟馮裳有些舊淵源,這次便也被人請來吃酒。
這包柱也生就是個癩子,雖沒什麼本事,卻靠着油嘴滑舌,江湖義氣在上京很是吃得開。
顧昭他們不便與人計較,他卻不怕,因他常來遙莊溜達,對這裡也廝混得熟,如此,他便在一邊站了起來,來到門口,撿起阿德丟了的石頭,一聲不吭對着這人面門就預備開上去。
卻不想,馮裳家的常氏立時跪下,牽着包柱的衣服哭喊道:“包爺,可不敢,今兒你打他走了,明兒莊子裡隨意找點麻煩,滿兒孩子們竟是莊子都出不去,學都上不了了……我家老太爺的棺材而今還在莊口放着入不得祖墳呢……嗚嗚……”
這六叔被包柱嚇了一跳,後退着絆倒在地,指着包柱正要罵,卻不想,包柱彎身,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威脅道:“爺管你是誰?你最好莊裡窩着,明兒起爺跟你們家槓上了,家裡幾口人,幾個出外路的?給你點個話兒,明兒你家崽子出莊最好搭個伴兒,不然半夜被人套了麻袋丟進護城河淹死,可不關爺爺的事兒!”
這六叔頓時被嚇住了,半天之後他方臉色漲紅的站起來,他指着馮裳家裡威脅道:“你,你敢!這家裡可都是他家的長輩!”
包柱上去就是一腳,將這人踢翻之後,他厲聲道:“管你是誰家長輩,爺急了馮裳他親爹都照打,你算什麼東西!”
這人爬起,還要說些麪皮上的話遮羞,他四下看看,這一院子人自然是冷眼看他,悄然無聲,如此,他便一聲不吭的跑了,跑了幾步之後他住腳回身罵道:“且等着!明兒找族中長輩治你們,叫你全家壯丁去祠堂推磨去……”
包柱撿起那塊石頭猛的丟過去,那人又絆了一跤,跌跌撞撞的喊了句打死人了……打死人了……然後拐個彎一溜煙地跑了。
好半天兒,顧昭方說了一句:“天子腳下,竟有這樣的刁民?”
刁民這個詞彙,是顧昭長這麼大第一次從嘴巴里說出來的,以前他覺着這話侮辱人,現在,他也就能這樣罵了。
院子裡寂然無聲,只有常氏偶爾抽泣的聲音出來。
小半天兒,耿成才大力的嘆了口氣道:“何苦怕他們?田頭螞蚱一般的玩意兒,一腳下去碾得稀爛都不費勁兒!哎,我早就叫他出宗!他卻死活不願意,他若願意,上京隨便哪裡,大的沒有?二進的好院子還不隨便他挑!哎!只馮先生入了魔一般的非要他爹入祖墳,這姓馮的從上到下根子都爛了,這墳不入也罷。”
常氏哭的更慘烈了。
包柱自腰下解下一個葫蘆,拔開塞子喝了兩口酒之後才道:“兩位老爺莫怒,爲這幫癩子,真不值得,您老不常在鄉下走,那裡知道這裡的厲害?上京外這十二莊,打前朝便是出刁民的地兒,這裡面枝枝蔓蔓,根根繞繞的爛腸子黑肺的事兒多了!不說旁個,就說這馮家!不瞞您老,早以前這馮家就是往宮裡送親骨肉,走的是宦門的路。”
顧昭呆了一下,扭臉去看阿德,阿德眨巴下眼睛,沒聽到家裡那些人說過淨身之前是那裡的啊?
那包柱在京裡常來常往,便是不認識顧昭,他也認識憨傻了的老公爺,顧昭與耿成不說自己是誰,今兒又丟了大臉,如此,他也不敢揭開,只能賣力的埋汰起馮家來了:
“可憐那些孤苦無依的,被親生父母插標賣草到那地方,一刀下去斷了子孫的根兒,在宮中受苦受難一輩子,賺的錢兒被這些人訛詐了去不說,這羣孫子還慣扮好人,看你出息了他們便找個同姓的娃兒過繼給你,打着這娃兒的名聲,繼續訛詐,哎,可憐啊!可憐那些人一輩子殘了,就留倆念想,一個是入祖墳,一個便是甭斷了根兒,有人清明年節給燒張紙錢……”
說到這裡,包柱指指莊子外的方向道:“莊外看去,多少沒入祖墳的外面隨意埋着呢!打老瓦橋過來,一路能有幾十座這樣的墳塋,那些,可都是這莊子裡賣出去的親骨肉!哎!缺了大德,造了大孽了!”
耿成氣的不成,他若是有個有出息的,有辦法的,他也不會被人送一花園子小丫頭,最後還被整的倒貼嫁妝。
顧昭坐了一會兒,他想了半天,這馮裳是幫還是不幫呢?
若說關係,老耿跟他爺倆好的跟一個人似的,反倒是自己,跟他倒算是君子之交,可到底交情也沒有到了老耿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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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這事兒吧,他就越尋思,越覺着不對勁兒呢,他總感覺入了誰的圈套一般兒,要知道,那馮裳是什麼人?他就靠着買點子,賣主意行走上京,他還怕個村癩子?
顧昭坐在那裡不吭氣,沒多久,馮裳的大小子馮壯從屋內出來,紅着眼睛請顧昭跟耿成進屋,說他爹醒了。
正說着話,卻不想那門口忽然傳來一陣鑼鼓喧天的聲音,有人在門外大喊道:“老馮家的!死光了麼!有人嗎!出來個!把你家準備那幾筐子好銅錢甩出來……”
阿德跑了出去,沒多久又捂着耳朵跑了回來,因鑼鼓聲音太大,他對着顧昭耳朵喊了句:“爺!外面擡着山神堵門呢……”
顧昭點點頭,看着常氏跑進屋裡,沒多久懷裡抱着幾串錢跑出去,卻不想那門口竟然住了鑼鼓有人開罵了:“我說馮家的!你憨了還是不識數,今兒你家搭那麼高的二樓,擡了那麼多筐銅錢,就拿這些打發人來了?那可不成!”
常氏在門口大哭道:“叔伯爺爺,那是京中貴人的錢,跟我家沒關係的……”
那門口便鬨笑一聲,更加賣力的敲鑼打鼓,他們反正是擡着山神堵了門,知道你家貴人住下了,錢大傢伙也看到了,今兒是叫也得交,不交還得交!
耳聽着外面這幫子壞水兒擡着山神爺爺,敲鑼打鼓的圍着馮裳這宅子便開始轉悠,這,這可是生生把顧昭的肺管子都要氣炸了!
哎!這就他媽的太嘚瑟了,爺爺不計較,你們還真當爺爺好欺負了?
顧昭失笑了下,哎呀!今兒看樣子就是知道這是馮裳的圈套,他顧昭還必須得鑽了!得了!鑽就鑽吧,旁人沒辦法,他顧昭還專治這種牙疼了。
想到這裡,顧昭端坐在院子裡的石鼓上,因說話聽不到,便比劃着叫人取來筆墨,耿成見顧昭要筆墨,便在一邊親手給顧昭打燈籠。
顧昭坐在院子裡的石桌上,提筆寫了兩封信,還從腰下的小包裡,取了兩枚私章蓋好了,又命阿德帶着翻牆出去。
耿成此刻臉上已然是一片驚駭,甚至他看顧昭的表情都有些畏懼了。
馮裳家的大門緊閉,而今,顧昭已然承包了這片小院子,誰也不許放出去了。
那院外的鑼鼓打亥時末刻就在敲,開始還有個節奏,到了後面,外面竟不知道換了幾波人,這山神老爺的神位擡出來,屋裡不給錢,按照規矩他們也不能擡回去。
沒辦法,外面那羣人就只能擡着神位堵了大門,一波一波換了人的敲鑼打鼓,指名道姓的罵馮裳,罵完馮裳罵常氏,罵他家養父……總之什麼噁心罵什麼。
最後罵到沒力氣,又有莊裡的長輩在外面敲門,拿輩分壓人。
常氏害怕要去開門,耿成便道:“侄媳婦兒,你後面看着馮先生吧,今兒這事兒,鬧到現在什麼都遲了,憑外面是誰,這門不能開。
說罷,他命小廝送常氏去了後院……
如此,這院裡院外算是徹底耗上了,甭說馮家本宗的,竟是周圍十里八鄉的都有人在外面圍着看熱鬧。
也不是沒人想踹門進來,可瞧着今兒兩位上京來的貴人撒錢的聲勢,給馮裳家蓋房子那股子派頭,他們到底是沒敢。
然後……這事兒就玄妙了……
那門外是敲鑼打鼓鬧一陣,族裡長輩在門口勸一陣,再有脾氣不好的長輩要出來嚇唬嚇唬人,再敲鑼打鼓鬧一陣……周而復始的,鬧到最後,族裡長輩都軟到只要院子裡打發十個錢,他們立馬走人。
卻也不知道是那個聰明的,而今知道院子裡與他們算是僵上了,怕下不得臺來,又兜不住事兒,又有包柱那番話,他們有人便先軟了。
鬧到最後丑時初刻,外面已然把前事完全抵賴,就只與院子裡說一件事兒,就是,這山神爺爺擡了出來,你家好歹出來個人,給上幾個喜錢,咱們瞭解了成不成?
丑時初刻,馮家的木門已然被人敲打的倒進門內,那門一倒,包柱便拖了木凳,坐在影壁前指着門口道:“誰先進來,叫爺看看臉,爺保證不打你們,也就是認認人!”
外面有人陪着笑臉道:“這位爺!來趕廟會呢?我們跟您說不着,您去跟屋裡的說,都是本宗的血脈親戚,隨便丟十幾個出來,我們也好擡着山神老爺回去不是,您看,擾了山神爺爺,我們都吃消不起不是?”
正說着,那莊外飛奔來了一羣快馬,這馬來到近前,看人不躲,馬上的人舉起鞭子便開始抽,一邊抽,騎在牽頭這位還罵人呢:“躲開你們這幫子賊孫子,擋道了!滾開!不滾小心吃爺的鞭子!”
又有人大喊道:“一個都不許放走了,衝撞了貴人還想跑?跪着!都跪着!!!”
外面鬼哭連天的,也不知道抽到了誰,摔倒了誰,擠了誰,又壓了誰。
許是那鞭子比道理這玩意兒頂用,沒多久,外面總算是安靜了下來。
如此,顧昭便一邊拍耳朵,一邊頭昏腦漲的出了門。
此時,馮裳家外已然是火把通明,亮的白晝一般,那邊地上,密密麻麻不知道跪了多少人。
走到門口,顧昭四下看看,問了句:“是誰家的來了?”
那邊立時跑來一位三十靠上,留兩撇八字鬍鬚,身穿短襖的男人。
這人過來一撩袍子便跪下,咚咯咚利落的磕了三個響頭後纔到:“給七表爺爺請安。”
顧昭愣了一下問他:“你誰啊?”
這人不敢起來,依舊跪着擡臉回話道:“表爺爺您不知道我,我家爺爺跟您家尚園子當家的大奶奶是姑表親,論輩分您是我家表姑爺爺……”
顧昭趕緊擺手:“得得得!你說了我也不知道,我就問你爹是誰!”
這人臉上冷汗都嚇出來了,磕磕巴巴的回道:“回,回郡王爺話,小的,小的家跟您家還是鄰居呢,平洲巷子秦家是小的三爺爺家……”
顧昭看着人嚇壞了,便噗嗤樂了,他命人將這人扶起來,好言好語道:“沒你的事兒,你也甭怕,我就是想弄明白,遙莊這地兒,現在是誰家的?若是你家的,我便找你了!”
這人嚇得不輕,磕磕巴巴的回道:“回,回您老話,遙莊這地兒,這地兒……”說到這裡,這人都嚇哭了,沒辦法不哭,招惹誰不好,這老王八蛋莊頭招惹這位活閻王。
耿成在一邊看繞的太遠,便大聲罵了句:“你扯那麼遠,我就問!這地是你家的不?”
這人道:“是我家的!是先帝封給祖上的,我家祖上是灤州秦家,這地兒是我家的食邑。”
顧昭點點頭問他:“你家食多少戶?”
這人眨巴下眼睛大聲道:“回郡王爺,此地周圍十五里,五百戶。”
顧昭點點頭道:“明兒我幫你家換塊地方,保準了比這個地方肥,你家裡大人可願意?若爲難,便算了!”
這人立時歡喜的要蹦了起來,他張牙舞爪的四下揮擺着手臂道:“願意的!願意的!不瞞郡王爺,此地刁民甚惡,早就不服管制,年年欠租子不說……”
正說着,那外面呼啦啦又騎着馬過來了,打頭的正是爬牆出去的阿德。到了近前,阿德滾鞍下馬,氣喘吁吁的道:“爺,人都帶來了……”
人來了,那就好了!
顧昭不能與一位鄉下上了年紀的老翁計較,也不能隨意打死一位年紀七十多歲,犯了上的老人家,真的犯不着,出去說說,這是很打臉的事兒。如此,顧昭便只能找此地的地主說道理。
跪在那邊的人聽得真真的,他們被轉包了,他們的土地忽然沒有了,家業也沒有了……就這樣的被輕易的掠奪了……
頓時那邊嚎啕大哭,馮裳他家長輩撕心裂肺的開始喊馮裳的名字,叫馮裳救命,總之說什麼的都有……
顧昭算是真的服了古代謀士級的人物了,人家啥也沒說,大家集體就來套圈圈了。
顧昭現下可不管這些人現在如何懊惱,如何後悔,他只笑眯眯的四下看看道:“嗯!這就對了,這地方現下是爺的,這裡的地爺承包了,也不要你們的食邑,你們換個地方交稅,這地方以後養豬養狗,就不養人!而今你們即無產無業,那便是流民,來人,給這些人做做登記,除了我身後這家,其餘的先留個底錄,登記完了,明兒送底錄給他們馮大爺送去,這事兒啊,爺也不愛得罪人。”
這圈圈啊,還是你們自己人互相鑽吧,爺就做到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