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瑾瑜夫婦這一路被擡着也沒去正堂那邊,卻直接去了東邊,走過一路花廊,穿過一個假山洞道,轉眼便入了天堂一般的地方,頓時眼睛都不夠用了。
這一路,花牆斜廊,亭閣水榭,木石池沼,松柏蘭草,高低遠近,疏修有序,只覺穠纖得衷,脩短合度,隨處一停,皆可入畫。
瑾瑜她女婿錢說本也算世家子弟,借了國公府的光來京,更是見了不少世面,可如今再看這裡,他覺着,從前的去過的那些好地方,皆提不得了,再沒有好景可入眼了,在這裡,隨意給他一角,再搭上一間草廬,便從此在這裡等着老死,也可安然自得過一輩子。
他卻不知道,旁人那裡有福分來這裡搭草棚子木屋子?竟是顧茂丙、趙元秀他們兩個也都不成的。
顧昭與錢說有些底子要交代,因此,他方開了這片小洞天與錢說夫婦看。
顧昭現在基本無人可用,原想着把錢說拉到遷丁司做一任主事慢慢培養,可眼見着遷丁的郡州越發的不好掌握,因此,顧昭還是準備用一下自己的血親了。
在顧昭看來,錢說此人,周身到是有些文人風骨,卻膽子不大,重情重義也是有的,往日做事也是十分有人情味的。
對比起家中其餘血親,皆是一家一個內部精神,看上去都姓顧,可是顧昭自己心裡卻清楚,就連顧茂昌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還是四哥家裡好啊,四哥沒了,茂丙,瑾瑜,不靠自己也得靠了。
錢說一聲不吭的四處打量,眼神裡竟開始晃動離開老家之前,家中族老幾乎是傾巢而出,一直送到縣門口的十里長亭……
是從什麼時候不一樣的呢?從娶了顧家姑奶奶開始的,對,就是那個時候。一下子,這世上,所有的尊重都撲面而來了。
縣裡的官吏,來往的親戚,家中高高在上的族老。
在老家已經了不得了,可來到京裡才知道,顧這個姓氏代表了什麼。就連進京城的大門,他們都跟別人走的不是一個門。
進來之後,三進的宅子是白給的,宅子裡的傢俱是小叔叔送的,一水的上等硬木,家裡的擺設是小舅子給買的,甚至,出門的轎子,家裡使喚的奴婢,這些都不用錢……人來了,便妥當了。
當然,除了這些好處,也不是沒有壞處的,自來上京,錢說以前交際的那些摯友,文友,似乎離他越來越遠了,甚至下了帖子,見到人,旁人跟他的態度也是若即若離,說話都是半遮半掩。
先是不明白的,後他娘子又是抱歉,又是驕傲的說過一句話:
“……總是我連累了你,考上了又如何?考的再好,你也過不得尚書檯,那些人(莊成秀等)也不用你,不若便走家裡的門蔭,先去中書做個舍人,好歹見天能見到陛下呢……”
先前聽了娘子這話,錢說也只是笑笑,可是,直至來到上京之後,他方知道,有的衙門他隨便進了,可有的衙門,他這輩子都別想了……
這一下子,錢說總算是有些悟了,就像纔將在門房一樣,他家纔多少人,顧家又有多少人,赫赫揚揚一個大家族,人也分了三六九等,此種感覺滋味莫名,竟又是驕傲,又是忐忑,又是失落的。
他這番是借了媳婦的光了,難不成,以後也只能借媳婦的光了麼?
坐在前面的顧瑾瑜心思一動,回頭看看錢說,錢說擡起頭,衝着他娘子笑笑,又做出賞景的樣子四處看了起來……
顧昭這東園,是從未對外開放過的,一般只是他跟阿潤來玩耍,有時候逛的累了,就在東園的“小洞天”,“水聲閣”那處歇息,只因這邊離那處暗道遠,阿潤早朝十分不方便,如此就來的少些。
這院子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景,皆是顧昭這些年親手養起來的,且從不借他人手。
將現代的理念與古代的園林結合在一起,那邊是處處美不勝收,眼都不夠用了。
穿竹廊,過水廊,上三曲橋,過五曲橋,又至九曲橋,下得橋去,卻是一處小碼頭,夫婦下了滑竿,上了一條小舟,一路撐杆而過,路過一處岸邊小軒的時候,那船上撐杆的船孃指着那項說,小侯爺往日便住在那裡。
轉眼到了一處左右逢源之地,這夫婦下了小舟,面前便是一溜三間復室,又換得一幫小奴們一溜煙的擡着空杆子過來,轉眼將他們擡到中心島的一處源頭之地,放下他們便一溜煙兒的走了。
這對夫婦站在一處假山青石臺上,耳邊竟聽得泉水咕嘟之聲,聞聲看去,眼前竟有水軒一間,那裡面砌着方井,井內便有數眼小泉,咕嘟,咕嘟的大股大股的往外冒着泉水…
沒多久,山處拐角細仔小跑着迎出來,先問了姑奶奶好,又帶着他們一路往更深處走,走了一段,便又豁然開朗,北眺過去,又是一處五曲橋,橋那邊有木屋,屋前積水瀰漫,水間倒影清澈,水岸上建着一排精緻的木屋。
岸邊,小叔叔穿着一身暖色的夾襖,帶着一個軟帽,穿着鄉下老農的軟草編的靴兒,正坐在一個小木凳上折騰呢!
仔細看去,他身邊還擺着一個小桌子,那桌子上放着幾個黑布墊底的托子,托子上擺滿了閃閃亮的幾排銀牌兒。
這小桌子邊上,擺着四五個大籠子,籠子裡關着的竟然全是羽毛雪白,蹼子嫩黃的大鵝。
顧瑾瑜夫婦忙過去行禮,顧昭笑嘻嘻的伸出一隻手搖晃,另外一隻手下死死的還按着一隻大鵝的鵝頸。
顧昭的表情很是親切,語氣很是親暱:“免了,免了!大侄女,侄女婿,我正忙着,忙完咱們纔好坐下來說話。”
顧瑾瑜忙笑道:“瞧我們這眉眼,真是沒個高低,小叔叔難得有個清閒時候,我們還來打攪……”
顧昭臉上笑的猶如開花的卷子:“這話說的!這話說的!你是誰?我親親的大侄女兒,又不是外人!”
顧瑾瑜頓時心裡便穩妥了,她側臉看看自己相公,也是覺着面子裡子都有了,便又問:“小叔叔身上可利落了?”
顧昭笑笑:“還有些咳,還得再吃兩劑就差不多了。”說罷,他又和顏悅色的對錢說道:“女婿還是那個樣子。”
錢說一躬到底道:“是。”
顧瑾瑜頓時有些惱羞,拍了他一下之後道:“小叔叔瞧瞧,他就是這樣的笨嘴拙舌的,如今可算好了,到了家裡,小叔叔還要多多說說他纔是。”
正說着,那邊跑來兩位下巴光滑,走路細碎的下奴捧過更小的木凳給他們坐下,又端過小桌,擺上小茶壺,小茶盞,放下便走了。
顧昭擺擺手,他們放敢坐下,沒人招待自己提了壺,倒了水,捧着小茶盞反覆看着器具花色,只覺着這地方處處不同,着小物件都泛着一股子雅意。
顧瑾瑜用腳踢踢女婿,衝着自己小叔叔挑挑眉,又揚揚下巴,錢說一臉苦難的搖搖頭。
那邊顧昭語氣裡含笑着問:“說什麼小話呢?你家那塊餅呢?怎麼就你們來了?不該啊!往日就看他上躥下跳的,你都來了……他不能不來啊?”
顧瑾瑜一撇嘴,見小叔叔親熱,她語氣難免嬌嗔了些:“他?小叔叔您可不知道,這都多少年沒見了,那沒良心的東西,真真恨死我了!我也是白疼了他一場,我就說一起來唄,人家倒好,死活是不來,還不許我來!”
顧昭失笑,搖搖頭插話道:“他敢來?你不知道,跟我生氣呢……”
“呦,他還有這個膽子?還敢跟您置氣?”
“嗯,可不!旁人都沒有這個膽,只他有!他呀……只能看到眼前三筷子菜的傻東西,裡外人都不分不清了,虧我覺着他是個精明的,沒成想那是沒遇到事兒呢,遇到了才知道,那就是驢糞蛋蛋!”
顧瑾瑜忙道:“小叔叔多多擔待,他還小呢,我爹去得早,雖他現在看着是出息了,實實在在卻是幼年少了長輩兒的引導,見識短了些……”
顧昭沒留意的被鵝報復了一下,忙迅速抽手往後躲:“哎……別說他了,你們打哪裡來?”
顧瑾瑜頓時尷尬了:“那什麼……大伯伯家那邊來的,嫂子也想來的……”
“得!”顧昭笑着搖頭:“你是個做不得主的,她何苦爲難你?這女人啊,就是閒得慌,沒事兒就在那裡瞎捉摸,一會不對,就想這想那的,回頭你去說,我就是回來沾了些鬱氣,病了兩天兒,也沒啥,回頭我去給嫂子送禮去,我帶了好些東西呢!”
這足夠了,顧瑾瑜鬆了一口氣的施禮:“是,這便好了,這都好了!一會回去就這麼說。”
如此便又安靜下來,個自尋思起來。
顧瑾瑜坐在那邊悄悄打量自己小叔叔,她纔剛剛傷心過,如今眼睛還是腫着呢,卻不想,人一來,什麼難受,什麼悲憤,什麼無依無靠,總之看到小叔叔這番做派,這番親厚,頓時百病全消,心裡是穩穩當當的舒服起來,看着什麼輕快。
細細看來,這些年了,親人還是親人,小叔叔到底是小叔叔,他就是隨隨意意的待你,也能透出不同來。
不若大伯伯家裡那般,怎麼坐,坐在那裡,吃什麼茶,說什麼話,如何笑?都像一齣戲一般。
顧昭依舊手忙腳亂的,正將一個銀牌子往大白鵝脖子上套,這銀牌子正面刻着“天鵝湖,鵝二將軍”這倒也沒啥,若拿起牌子往後面看,不明就裡的,往往會嚇個半死!
那背面就刻了倆字兒,“敕命”!那兩字兒下面卻是一方小印,印上也有兩字兒,曰:“紅生”,此乃戲言,顧昭說既有紅米分,你便是我的紅生。
趙淳潤聽了,卻正正式式的挑了好印石,親手刻了章子。
這印只在這院裡用,院子裡的雞鴨狗鵝,個個都帶着這樣的玩意兒,生活情趣而已。
反正唄,甭管是幾將軍吧,這是阿潤封的,這鵝在奴僕們看來,卻只只都是爺了,怠慢不得。
人都知道的事兒,牲畜哪裡知道?鵝不願意!那麼大一坨銀子掛脖子上,它覺着很委屈,還天鵝?它就是家鵝,因嘴捆着,它只得奮力用黃色的蹼子掙扎着。
顧昭周身狼狽,踐踏的一身鵝毛,一邊使勁套牌子一邊好脾氣的勸:“你傻啊!你看旁的,都上盤子了!這是求都求不來的福分,這可是好東西!能讓你老死還能混個土葬的大福利……亂撲騰啥……這麼大的馬甲不要,你是傻啊你……”
顧瑾瑜高低忍不住,捂着帕子扭頭開始聳肩膀。
顧昭一邊忙活着給鵝將軍授銜,一邊跟顧瑾瑜夫婦繼續閒話:“道廉,在這裡住得可還習慣?對往後的日子有些什麼打算?”畢竟自己這個長輩要顯示一下對後輩的關心,雖然自己早就打了這侄女婿的主意,可也不能太急促不是。
那錢拱手道:“多謝七叔關心,只要瑾瑜習慣,小侄一切便好。”
顧瑾瑜聽顧昭似有提攜之意,忙搶着說:“大伯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安妥。至於打算麼,我們也是沒什麼見識,全憑小叔叔跟長輩們指點……。”
顧昭點點頭示意她接着說。
“若說起我家這位,我公公那會子,也是做過一人父母,管過萬民的吃喝的,相公他自小耳濡目染,一則是守先父遺志,再則他原也是個苦人,深知世間疾苦,有生之年倒也發了一些志願,想爲百姓做些實事。”
顧昭仿若想起什麼,他鬆開在鵝二將軍身上忙乎的手,自有小奴過來,兩隻手捧着把將軍大人抱了下去。
細仔回手又要拖出一隻,顧昭卻說:“你先帶着瑾瑜到處逛逛,留道廉在這兒,我跟他說會兒話,一會子招待女婿呢,女婿喜歡吃啥,喝啥,咱們可不能慢待了。”
顧瑾瑜趕緊站起來道:“可不敢,小叔叔,我們就是來問你個好……”
顧昭一臉不耐煩的打發她:“我好着呢!可別廢話了,你趕緊去吧,我跟女婿可有話說,到了我這裡,這便是自由世界,你想怎麼就怎麼,咱家好東西多了,卻又不知道女婿的口味。
平時家裡就我一個……我就一張嘴,一個肚皮,能嚥下多少?一會子咱一家人一起吃個便飯,我與女婿也喝上兩杯,快去快去!可別替我省着,挑好了叫他們做去!趕緊去吧!”
顧瑾瑜頓時周身更加舒坦,眉眼都張開了笑着,身姿也輕盈了,她福了一下笑嘻嘻的說道:“你瞧我,離的那麼老遠,還沒孝敬小叔叔什麼呢……小叔叔,你可擔待我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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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昭使勁一指來時路:“你可算了,還等你那一點!趕緊走吧,就你廢話多!到了我這裡,你只管學學你弟弟的胎像,那真是什麼好拿什麼,什麼好吃吃什麼!他可從來不把我當外人!”
顧瑾瑜笑笑:“他就是這樣!那侄女兒就去了?”
顧昭只好擺擺手:“快去,快去!”
顧瑾瑜跟着細仔走了。
顧昭又繼續折騰他的鵝,他一個人總歸不成,於是招手喊錢說:“道廉趕緊過來,我一個人可不成!”
錢說四下看看,心裡開始躍躍欲試,他趕緊扎扎袖子,張着兩隻手就撲過來了,這會子他也心情也是不錯的。
顧昭按着三將軍,用下巴點點桌子:“取上面的牌子來,三將軍那塊!”
錢說點點頭忙道:“哎!”
小跑着他過去取了牌子,就像是不經意一般,他把背面也瞄了一眼,這一看,他便立時嚇死了,只啊了一聲之後,他僵在了那裡!
可憐這位小小的封建士大夫,就只看了一眼,竟僵在那裡,片刻,**竟然溫暖潮溼起來。
這天下間,竟有人敢隨意用這個字眼?一時間,可憐的道廉相公魂魄都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