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空像是久久都不願意讓黑夜到來，慕尚在李氏飯店坐了半個鐘頭，天還是亮堂堂的。輕輕地搖晃着高腳杯裡的酒，慕尚喝下了今天夜裡的第七杯酒。他斜眼打量着西裝革履的李延舊——黑色的發被梳的油亮背在腦後，灰色的西裝口袋裡露出一角整齊的方巾，黑色的領帶乖張的纏繞在脖子上，拿着高腳酒杯的手指修長且乾淨，容貌也是英俊，無可挑剔。
程恩理細細看着慕尚臉上的變化，不禁有些煩躁。
相比之下，程畫斕臉上就完全是一副嬌羞的狀態了。
慕尚不能否認的是，李延舊的氣勢真的十分強大。就算程畫斕現在拉着李延舊去結婚，慕尚也不會覺得是一件怪事。
觥籌交錯間，天終於逐漸的黑了。可是李延舊和程畫斕並沒有什麼大的進展。無奈之下，程恩理把慕尚叫了出來。
“來這兒幹嘛？數星星？”慕尚看着這天台上亂糟糟的，不禁調侃。
“你有這麼好的興致的話我也不會阻攔你。”程恩理瞅着他的樣子，像是突然看見了猶如孩童般的笑臉，他垂下眸子，因被慕尚的神態牽引住的思緒於一瞬間也就偏移了，他不禁溫柔的一笑。
“這裡是全天津城最高的地方，數星星的話倒也不錯。”
“你以爲我因爲什麼拉你來這裡？”
“我怎麼知道你怎麼想的？”慕尚還嘴，卻又立馬頓悟過來，細細回味，這話與打情罵俏的情話無異。況且，他和程恩理也還不是特別熟。
“舍妹和李延舊的婚期看來得定一下了。”程恩理恰巧轉移了話題。
“程少爺還是問一問畫斕的意思比較好。”慕尚一本正經的接過了話。
“這是當然，不過，想來她大概也會同意的。”
“還是不要操之過急。”
程恩理點頭，他當然知道這件事的發展。只是這接下來的事情應該不需要他插手了，李延舊會撐起整個大局。
飯後，李延舊提出送程畫斕回家，程畫斕也沒有推卻，爽快的答應了。隨後小心翼翼的看了一下慕尚，慕尚看了看程恩理，說，“還麻煩程少爺送我回去，我的車停在了行動處。”程恩理“嗯”了一聲，替慕尚打開了車門。
不知是不是程恩理喝了酒的緣故，他把汽車開的很慢。
卻也不知慕尚想到了什麼，他開口問，“程少爺已經將畫斕的終身大事辦妥了，那你自己呢？”
“還沒遇到真愛之人，慕探長呢？”
“並沒有。”慕尚搖頭，隨即頓悟過來，程恩理是知道他與其他人不同的，他又爲什麼反問自己呢？慕尚不免皺眉。
“亂世裡，男風現象見多不怪，慕探長如果是因爲我的話而不開心倒是我剛纔失言了。”
慕尚偏過頭看着車窗上倒影着自己的臉，覺得程恩理的語氣裡盡是輕浮之意，更生氣了，回嘴道，“和程少爺相處多了，怎麼發現程少爺和我第一次見面時那麼不同呢？”
“見的面多了，不就自然熟絡了？倒是慕探長還拿我當外人，我與慕探長認識的時間固然不算太久，可是要論見面的次數，這十個手指頭是數不過來的吧？何況慕探長是替洋人賣命，指不定萬程洋行到時候要依仗英租界呢。”
慕尚真判斷不出他的話裡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但當聽到“賣命”兩個字的時候，心裡確實不太舒坦，於是他說，“程少爺不是希望家人平安嗎？怎麼就想巴結英租界的探長了？”他有意的加重了“巴結”兩個字的語氣，說完後感覺整個人都舒心了。
誰知程恩理並沒有惱怒，接着他的話，“我不僅想巴結慕探長，我還已經巴結了松下赤田啊。”
想着前段時間發生的種種瑣事，緊鎖着眉頭，悶悶地問，“相必程少爺和松下赤田是舊相識？不然不會有這麼好的關係吧？”
“早年前我在日本留學，松下赤田是我的學長。”程恩理不加遮掩。
“那麼我……”慕尚看了看程恩理，不想提起那時候的事，於是硬着頭皮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
“是之前。”程恩理似笑非笑，“好幾年前的事了，慕探長怎麼還是不願意去回想呢？難道是因爲男風而被男人傷的緣故？”
不得不承認程恩理的這句話是戳到了慕尚的心口上，當時年少，那是把愛情看的比天還重，恨不得把自己最好的都給自己所愛之人。沒錯，慕尚把自己最好的都給了松下赤田，後來感情生變，他比誰都心痛。
程恩理看着他的模樣，有些於心不忍，“對不起，我話說重了。”
“事實如此。”慕尚有些不太情願被程恩理這樣安慰，像是在寵着誰家的小媳婦一樣，隨即又悶悶地開口，“還請程少爺不要將汽車故意開的這麼慢。”
“你別不開心。”程恩理還在安慰他，竟不曉得他哪裡來的這麼好的耐心，要論平時，那也是別人看他臉色。
慕尚歪着頭靠在車窗上，眼神猶如死灰。
將慕尚送回家後，程恩理站在樓下，看着他房間裡的燈亮了，然後窗簾被拉開了，此時的慕尚已經脫下了外套，白色襯衫的扣子也被解開了幾粒，皎白的月光灑在他臉上。
莫名的，開心。
但是此時的慕尚開心不起來，他想到的是幾年前在英國時的場景。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如果時光可以不那麼殘酷；如果回到他還沒遇到松下赤田之前。慕尚自嘲般的搖搖頭，轉身坐到了沙發上。
這一晚，慕尚灌醉了自己。
人活在世上能有幾個至愛至恨的人呢？很可惜的是，慕尚目前只有一個至愛至恨的人，卻又不盡然。
次日早晨，珊琳買了早餐來到了慕尚家裡。沒想到的是慕尚喝醉了酒躺在沙發上睡了一夜，幸好現在六月天在沙發上睡上一覺不要緊，那如果晚要是冬天，可把人凍成冰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