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籌交錯,衣香鬢影。
因是大宴,朝中的勳親貴戚和誥命俱至,蕭景暄帶着江塵渺剛出現,一個清冷優雅如白雲出岫,一個清透出塵如紅梅傲雪,理所當然地就引來大量注目。
不斷有人上來恭賀敬酒,江塵渺酒量不好很少飲酒,又秉性嚴謹嫌棄喝酒誤事,於是,除了太后皇帝賜酒要給點面子以外,餘下的都由蕭景暄解決,將她護得滴水不漏。若只如此便也罷了,蕭景暄也不怎麼和人應酬,只專心守在她身邊,只要是她想吃的水果點心,他都由他先取過來收拾好了才擱到她面前,江塵渺也是心安理得地接受。
兩人偶爾交談一二句,目光交匯,盡是默契。
攝政王和王妃伉儷情深傳爲美談,樺月城裡人盡皆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眼熱。
蕭遠曈端着酒杯走過來,寒暄兩句便笑道:“七皇弟夫婦倆真是鶼鰈情深,羨煞旁人,可堪稱天下表率。”
蕭景暄奇怪地看他一眼,那種古怪的感覺又來了,是他的錯覺嗎?爲什麼他總覺得蕭遠曈對江塵渺似乎有種莫名的濃烈敵意?
明明是句普通的寒暄,怎麼到了他嘴裡就讓人脊背發涼?總有種皮笑肉不笑地說反話的嘲諷感。一次兩次還可以說錯覺,但每次都這樣,讓他不得不懷疑這其中莫非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隱情?
他滿腹狐疑,轉頭瞥向江塵渺,江塵渺淡定地回望向他,眼神清澈如水。
蕭景暄暗暗奇怪,面上倒若無其事,“五皇兄若是羨慕,也可以待五皇嫂好些,這樣內闈安定,耳根子也清淨,省的每天爭風吃醋的鬧得頭疼。”
蕭遠曈輕聲一笑,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江塵渺,搖頭拒絕道:“免了,七皇弟,我勸你也省省。不是爲兄的有意說壞話,女人還是別太寵愛的好,否則難免恃寵而驕,縱大了她的心也就罷了,就怕她哪天做出逾矩之事可就後悔莫及了。”
蕭景暄詫異地瞅着他,他什麼意思?挑撥離間?還是知道了什麼?如果是前者也就罷了,若是後者,他必須想辦法讓他閉嘴。
“五皇兄怎麼有空關心小弟的私事?莫非是和五皇嫂鬧了彆扭?”
蕭遠曈呵呵一笑,隨口打個哈哈糊弄過去,再看向江塵渺的目光越發驚疑不定,但能說的說了再留也沒意思,敬了杯酒便告辭了。
“他什麼意思?”蕭景暄回座,茫然地問。
江塵渺搖頭,“我也不知道。”她有些掃興,不想再提這些討她厭的男人,轉移話題道:“你恐怕要有麻煩了。”
蕭景暄漠然,神情仍是波瀾不驚:“哦?此話怎講?”
“難道你會不知道?”江塵渺對他的裝傻不感冒,坦然道:“川南節度,擁兵自重,前日豎起旗來,殺了川滇督撫,反了。”
“那又怎樣?”蕭景暄淡定道:“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江塵渺嗤之以鼻,少來這套,他裝什麼無辜?“一連十日,已經佔了五六座城池,染指滇西,動靜大的很,朝廷之師卻是一潰再潰,宮中急令兵部行文數道嚴厲切責,卻難挽頹勢。難道你就沒有任何感想?”
蕭景暄怎麼可能沒感想?
兵貴神速,若是調配指揮得當,本來可以將叛軍扼殺在川南一帶,但蕭崇烈偏偏只讓兵部行文斥責,不曾調派一兵一卒過去,想做什麼他能看不懂?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這是想等事情鬧大了再一箭雙鵰。能讓他心心念念不惜縱容叛軍也要射下的雕
,除了自己還能有誰?
江塵渺自然沒心思說廢話提醒他,她向來犀利,直截了當問:“你打算怎麼辦?”
川南的渾水,可不是那麼好淌的。
她就算有什麼想法,也要先看他的計劃,畢竟這是他的地盤,若她越過主次,只會讓彼此都難堪。如果兩人都有安排卻互相不知,到時候起了不必要的衝突,那才叫麻煩。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到時候再看。”蕭景暄深邃的眸子,仍是沉靜如古井。
有內侍過來,他們便打住話頭,齊齊說起無關緊要的生活瑣事,一般是蕭景暄說江塵渺聽,兩人氣氛倒也和睦。
忽然有蕭崇烈身邊的內侍總管捧着什麼東西,匆匆地奔宴上來,腳步飛快卻平穩,神情嚴肅,看在林逐汐眼裡,她心中不知爲何便起了淡淡的不安。
莫非是出了什麼事嗎?
她猛然聯想到昨夜聽到的那句話,她已無法確認自己是夢是醒,那句話卻深刻地記在腦海。
什麼叫如果他走了,不要找他?
普通的走?還是……出意外?
她的心臟怦怦直跳,卻無法預料前方會有怎樣的未來。
風輕輕捲過,宮燈飄搖,投下變幻莫測的黑影。
所有人都緊張地盯着蕭崇烈手裡的那道千里急報,屏住呼吸等他的反應。
是捷報?還是敗信?
江塵渺飛快地瞥一眼蕭景暄,脣角弧度冰冷,微帶譏誚。
說曹操,曹操就到嗎?
蕭崇烈看過,神色更加陰沉,掃視羣臣一刻,卻一言不發。
沉沉的壓力當頭壓下,所有人或早有預料或不屑冷笑,都很給面子地垂下眼簾靜候他的下文。
蕭崇烈忽然毫無徵兆的發怒,將奏摺連同果盤酒盞一併拂落。
杜婉馨望着他,神情平靜,語氣卻帶着一絲責備,提醒地喚:“皇帝!”
蕭崇烈沉默片刻,似在平緩情緒,咬牙一字一頓道:“川南叛將,攻佔雲門關隘。”
林逐汐垂眸掩去眼底的詫異,覺得這消息來得有點突兀。朝廷的軍隊好像有點廢物的感覺,到底什麼樣的叛軍有這麼厲害?居然還沒鬧到沸沸揚揚,就在這短暫時光裡攻下雲門?
她驚疑地看向蕭景暄,卻見他神情鎮定儀態從容,瀟灑皎然若明月,彷彿置身事外般看着滿殿的驚慌失措。
她心裡一驚,若有所思地低下頭。
這句話幾乎引得所有人都變色,除了蕭景暄和江塵渺。
這時已有人驚慌的開口:“雲門關隘,那是拱衛京城的第二道門戶,若是他們再破了沛城……”
剩下的話沒說出口,可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到時候,京師門戶當岌岌可危。
蕭景暄淡然處之,端坐如雲,一言不發地等着看蕭崇烈的人將這場蹩腳的戲唱完。
林逐汐的目光掠過說話的人,眼底冷光如電。
盛郡王嗎?他背後是誰,她自然是知道的,那麼他們的用意已是昭然若揭,原來繞了半天是衝蕭景暄來的。
難怪雲門這麼快就被叛軍佔領,恐怕這也離不開蕭崇烈的縱容。他真是瘋了,爲了除掉蕭景暄竟然不惜將自己的領土和子民拱手讓人,這般不擇手段,實在令人心寒。
蕭景暄的不接話,令蕭崇烈準備的重拳落空。
盛郡王只好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跪地請求道:“皇上,軍情緊急兵貴神速,眼下情況延誤不得,還望皇上早作裁斷,調選精兵良將前往沛城關口,抵擋叛軍。”
蕭崇烈肅然點頭:“堂叔所言甚是,只是眼下縱觀朝中,能派遣的將帥實在不多,朕心裡也很爲難。”
盛郡王似乎早有準備,神情莊重侃侃而談:“微臣以爲,所派之人應當智謀出衆,熟知軍陣之事,又爲天子親信,於朝中顯有威望,唯有如此,纔可安定軍心,彰顯朝廷之勢。”
字字句句,意有所指。這般明顯的暗示,誰都能聽出來他說的是何人。
蕭崇烈裝作沉思:“這個人,卻是難找得很。”
“老臣不才,倒是有個人選。”盛郡王神情肅穆,大義凜然。“臣以爲攝政王堪當此任。攝政王曾征討北疆,熟稔戰事,又是皇族嫡脈,身份尊貴……”
果然還是說出來了。
林逐汐飛快地揚睫,於人羣裡驚鴻一瞥得熟悉的身影,見他神態淡然從容,心生酸楚和悲涼。
未若相逢,又是別離。
她知道自己沒有理由阻攔他,但也沒想到從他回來到離開,相逢的日子竟不足三個月,而這期間發生了太多事,他和她生出裂痕鬧出不愉快,相處時間不過寥寥數面。
他這一走,也不知何時回來。
“只是攝政王剛和王妃團聚,又要匆匆遠離……”蕭崇烈似有遲疑。
林逐汐憤恨地咬緊牙。她確認蕭崇烈這句話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他是存了心想折磨她看她難過。
江塵渺淡定地擡頭,湖水般流波浩渺的眸子緩緩掠過林逐汐寧定如白石的容顏,再看蕭崇烈滿臉的義正言辭,心想男人有時候比女人還瑣碎無聊。這麼點肚量實在成不了什麼大氣候。
“國事爲先,大局爲重。”她款步走近,聲音清冽,淡定道:“臣妾斷不會爲一己私情羈絆王爺。”
蕭崇烈見她神情淡漠,便道:“既然如此,准奏。即刻加封攝政王爲靖南元帥,統領兵馬於川南平叛。攝政王速速起行吧。”
“遵旨。”蕭景暄大大方方地牽着江塵渺的手,二人一併行禮。
“果真是賢伉儷。”杜婉馨拍掌讚歎:“傳哀家懿旨,王妃胸襟廣闊實爲女子楷模,攝政王此去也不知何時歸來,王妃獨自在京中實在不易,不如進宮與陪哀家作伴。”
林逐汐霍然擡頭,難以置信地看向蕭崇烈,然而她動作做到一半,又緩慢堅定地低下頭,剎那間她聽到自己頸骨不堪重負的嘎吱微響。她腦子空白如墜冰窖,心裡涼意深濃,難以想象他們竟然做到這一步,竟要將江塵渺扣在宮中才放心。難道真是要撕破臉嗎?
她感到疲倦而哀傷。
何至於此!爲何如此!
她焦急地擡頭看向江塵渺,一個勁地用眼神示意她,別答應,千萬別答應。
江塵渺垂下長睫,保持着溫婉平和的態度,淡然應聲。
林逐汐只覺腦海裡轟的一聲,整個人都不好了,一瞬間她全身發軟,若非還有一絲理智,幾乎要癱軟在地。
怎麼會這樣?
蕭景暄卻毫不擔心。和鳴如果真的進了宮,該擔心的是蕭崇烈和杜婉馨纔對。看着她脣角平靜淺淡的弧度,他只覺得骨頭都發寒。
陽光落在江塵渺臉上,映出她浮波浩渺的眼神,如劍上明月光,森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