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諾,短暫的主僕情亦從此灰飛煙滅。
譚鵬的眼睛瞬間瞪大,沒想到臨去前還能得他如此承諾,心頭的悔恨交加已無法用言語形容,只靜靜地閉上眼睛,神情逐漸趨於坦然。
蕭景暄說完那句話便再也沒看他,默默地擡眸遙望遠處的山巒長空。
蒼天茫茫,四野蒼蒼,最後一絲光線也隱沒在地平線那端,風過如刀,颳得人面頰生疼,軍旗在半空獵獵飛舞,若怒龍飛騰,依稀之間仍可以看見壯志男兒赴身沙場征戰四方的豪邁和激昂,暮色逐漸深沉,寸寸淹沒了他的視線。
地上靜靜地俯臥着一具屍體,譚鵬面容安詳宛若沉睡,頸間蔓延開刺目的紅。 蕭景暄注視着那具屍體片刻,緩緩道:“以陣亡的名義下葬,人亡事過,到此爲止,若再有人私自議論妄加指摘,軍法處置。”
諸將領命,紛紛面朝長夜嶺方向,肅然長拜。
蕭景暄默默遙望諸將長別,負手而去,白衣獵獵飛揚,如灑落雷霆冰雪,長眠在諸軍心中。
他悄悄地出了城,去了離這裡最近的小鎮,這裡目前仍是草原人的地盤,街道上散亂分佈着偶爾來來的人羣和明顯蕭條不少的商鋪攤販,蕭景暄漫不經心地看着,眼神裡漸漸生出幾分失落和煩躁,目光掠過偶爾來往的人,卻見他們的神情很平靜。
征戰之初的恐慌已過去,百姓的適應力和生命力都很頑強,無論是怎樣的環境,他們都會努力活下去,越是壓抑的環境越需要發泄,街道上的酒館生意比平時要好上至少兩成。
心緒不寧時,他若無法靠自己想通,偶爾會出來大街上走走,看到樸實的百姓忙碌卻充實的生活,他的鬱氣會逐漸消散,感到自己的存在和所做的一切都還有意義。
然而今天,軍營裡的氣氛太過壓抑,或者說,他的心情太過壓抑,他無法平靜面對自己的部下們,所以他選擇來到了對手的地盤。
放縱譚鵬的自盡謝罪,不是因爲任何人所想的任何原因,而是他想滅口。
他不能讓他說出主謀,一旦他當着軍中將領的面說出來,他根本不可能封鎖消息,傳回樺月城,蕭崇烈必然不會讓他們活。所以他爲了一己之私,封了譚鵬的口。
他以爲自己能坦然面對,但現在他明白他高估了自己,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在心虛。
無法不心虛,他將政治立場和私人感情帶到了戰場上,侮辱了同袍情誼,也愧對那些犧牲的將士們。
他在喧囂的沉默裡回想着過往,心底一陣冰涼,隨即他很快也真的感覺到涼意,天空有雨水落下,開始只是幾點,很快變大,迷迷濛濛地遮蔽眼前世界,綿纏的雨絲宛若淚滴黏在烏黑的睫毛上不願離開,給人的感覺有些悽清,令人想喝酒。
蕭景暄便也真的去找地方喝酒了。
路邊的小酒館,店面不大,夾雜在人流進出不歇的飯館之間很不起眼,店裡的客人不多,他隨意找了個空位坐下,吩咐小二送
上兩壇燒酒。
北疆苦寒,喝酒也不喜歡江南的綿柔香醇的酒,北疆人喜歡喝下去能讓胃跟着燒起來的熱辣辣的酒。
蕭景暄倒了碗酒,漫不經心地打量着人羣,忽然放下碗,犀利如劍的目光投向東南角的男子。
那人迎上他的目光,心裡一涼,沒想到他的警覺性強到這種地步,自己不過是多看兩眼,心裡思考要不要一勞永逸殺了他以絕後患,殺念剛起,他就立刻發現了自己的存在。
仔細打量這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攝政王,見他眉目如畫,眸若寒星,從容自若,冷颯懾人,神情平靜冷淡,絲毫不爲自己外放的殺氣所影響,他不由眉頭一挑。
天地間似在這瞬間變得格外沉默,酒館裡其他人似都在這一刻縮小成微不足道的塵埃,除了風聲和偶然的呼吸聲,再沒有別的聲音存在。
兩人對峙片刻,對方忽然走上前來,態度自然大方,眼神裡的冰霜略有溶解。
蕭景暄漠然瞥他一眼,見這人容貌普通裝扮樸素,但眼神犀利,看人的目光很有力度,行爲舉止間氣度不凡,很明顯不是普通角色。雖然容貌對不上,但容貌這東西本來就是最不可靠的,如果他估計不錯的話,應該就是那個死賴着不現身的那誰了。他靜靜地坐着不說話,將酒碗慢慢送到嘴邊,飲了一口酒水。
對方穩穩地坐在他面前,自自然然地提起桌上的酒罈給自己倒了碗酒,連串動作毫不把自己當外人,外放的真氣已經收起。“有緣相見,便是兄弟,豈能無酒?”
蕭景暄漠然道:“領軍之人,飲酒不妥,科倫王,伊勒德。”
伊勒德倒了碗茶,茶水粗陋,毫無香味,湯色渾濁泛黃,他舉起碗,“攝政王好膽量,竟敢絲毫不作僞裝地單槍匹馬跑到我草原人的地盤上,伊勒德佩服。”
“好說。”蕭景暄淡然答。
“只是我很好奇,攝政王殿下是怎麼確認我的身份的呢?”伊勒德確實想不通,他明明很仔細地做了僞裝,不然也不會在諸部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呆到現在,那些人曾和自己朝夕相處都沒能認出來,一個從未見過自己的陌生人爲什麼卻能一眼看出並非以真面目出現的自己?
“僞裝太差。”蕭景暄姿態從容優雅地飲了口茶水,絲毫不介意這樣的簡陋,漫不經心答。
打成這樣,他如果還能安安穩穩地在呼蘭草原等着勝利的消息纔有鬼,不親自到前線指揮能放心?
伊勒德沉默,竟無言以對,半晌,他古怪地笑了笑,“攝政王說,如果我將你留下來,會怎麼樣?你們的軍隊,會不會兵敗如山倒?”
蕭景暄淡漠答:“你可以試試。”
伊勒德因他全然出乎意料的狂傲而又清淡的態度臉色微變,恨恨地瞪着他,想反駁又不敢輕舉妄動,糾結片刻,他眼中的殺氣漸漸淡了,臉上逐漸多出頹然的苦笑,“你很強,我承認。”他怔怔地盯着蕭景暄漠然的面容,忽然嘆了口氣,不知怎的就有了
種傾訴的想法,“我原以爲沒了蕭湛而由蕭崇烈登位,是上天予我草原的好機會,卻沒想到還有你……你這樣的人,怎麼會一直默默無聞,又怎麼會只做個攝政王?”
蕭景暄不語。
伊勒德看着面前有着漆黑長眉和清雅如月容顏的年輕人,肌膚如冰玉,身姿秀挺,與草原男兒普遍粗獷魁梧的身形不同,但氣勢上絲毫不遜色,整個人如同寒芒四射的冰刃,身處敵境,四面危機,面對自己卻依舊氣定神閒。他毫不懷疑自己如今和他交戰也留不住他……
戎馬倥傯,劍拔弩張,本來應該是緊張的時刻,他卻生不出那種你死我活的念頭,只想摒除各自的身份,靜靜地說些心裡話。
“我少年時走遍天下,將各地的風景都看遍了,走到秀美如畫的江南,那裡的景色讓我無法不沉醉。”伊勒德滿目憧憬,心馳神往,“我從沒想過世上還有這樣優美富饒的地方,百姓無需特意耕種,只要在萬物生長的春天,隨意地撒些種子,泥土裡就自然能長出莊稼來。魚米之鄉,倉廩充足,百姓安居樂業生活悠閒,有人吟詩作畫飲酒作樂,也無須爲生計奔波勞碌……可我草原,土地貧瘠不利耕種,牧民們爲了糧食苦苦勞作不休,每年冬天仍有不少新生兒餓死凍死……我不禁想,如果我草原人能擁有這片富饒的土地,該多好。”
蕭景暄冷笑,絲毫不爲所動:“那片土地已經有主人了。”
伊勒德哈哈直笑,“那又怎麼樣?只要我有那個本事奪來,那就是我的。”
蕭景暄瞥他一眼,連冷笑都不屑。嘴上說的豪氣沖天有什麼用?有本事你先搶到了再來我面前說大話。
他垂下眼睫,依舊淡淡地喝着茶。
伊勒德見他面如冰雪,毫無融化的跡象,心裡突然失落。想到最近的戰況,他又不由得有些慶幸,還好今天和他碰面的人不是巴特爾,他還不知道巴特爾的真正實力和佈置,自己若是小心防備穩打穩紮,應該贏面不小。但今天這種情況,自己留不住他,他也殺不了自己,可惜了這樣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多說無益,立場在此,註定他們不可能和平共處。
伊勒德抱拳告辭。
蕭景暄微微頷首還禮,聽着他遠去的腳步聲,頭都沒擡。
伊勒德走出酒館,暗地裡跟隨的親衛們立刻迎上來,對蕭景暄忌憚在心,但就這樣看着他離開什麼都不做又覺得不甘心,想了想悄悄地問:“王,不將他拿下嗎?”
伊勒德搖了搖頭,風吹得他黑色的大氅翻飛,露出暗紅的絲絨裡子來。翻身上馬,他輕輕一嘆:“你們留不下他的。走!”
一行人一路奔去,暗中守護蕭景暄的暗衛走了出來,私下裡盡皆捏了把汗。
蕭景暄喝完酒結賬出門,對暗衛微微點頭,低聲道:“你們原地紮下釘子,我先回去軍營裡,最遲明天,或許今晚,他們應該就會強攻,再拖下去我們這邊的境遇會越來越好,他們必然會先下手爲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