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後緩緩繞出錦袍白裘的男子,儀容俊雅,臉色蒼白,氣質清逸而神秀,整個人宛若冰雪雕成,竟有種弱不勝衣之感。
男子凝視着朔月,雙眸清亮如碧泉,神情充滿憐憫,語氣卻依然是漠然的。“原本是來找你去參加宴席,不曾想親眼見到這麼一出好戲。你果然硬得下心腸,那些話未免說得太不是東西。”
“誰說不是呢?”朔月垂眸一笑,慢悠悠道:“今天人多眼雜的你跑來做什麼?也不怕引來他人警覺惹麻煩?”
“我的麻煩什麼時候少過?”男子滿不在乎地擺手,眼神意味深長,“我來總比那兩位來要好,你應該不希望剛纔那一幕讓皇上見證到吧?”
朔月眉毛抽了抽,突然好想打人,那對父女倆一個比一個不是東西,誰被他們盯上誰倒黴。“皇帝都這把年紀,又不是市井街坊裡成天東家長西家短的大媽,怎麼還這麼熱衷八卦?”他冷笑,刻薄如刀。
男子被他毫不客氣的話噎得死死的直翻白眼,見他一臉不屑的冷笑,他無奈地搖頭嘆氣,“你說話悠着點,即使不怕禍從口出,總還要注意些影響。”
朔月冷哼一聲,不語。
“我看這女孩還行,你既然敢帶她見我,想必也有幾分上心,又爲何拒絕?”男子悄悄打量他神情,試探道。
“蕭靈菡防她和防賊一樣生怕我和她有牽扯,你卻又爲她說話,你們內部意見都不統一,叫我聽誰的?”朔月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男子冷笑,“你會是那種受人擺佈的?你不是從來都只聽你自己的嗎?”他嘴角微抽,“若非我實在不想有人天天在我耳邊嘮叨要我勸你娶妻,你當我樂意管這閒事?”
“既然你不樂意管,就當他們是蒼蠅叫,置之不理就是。”朔月漠然。
男子皺眉打量着他,神情漸漸變得嚴肅。“我怎麼覺得……你好像在排斥所有女孩子?”
“我不排斥和鳴。”朔月不動聲色提醒。
男子神情若有所思,“可我總覺得你對和鳴差了點什麼,喜歡可能有,愛卻絕對沒有。”
“你琢磨的倒是挺多的,看來是日子太閒。”朔月神色冷淡。
男子嘆口氣,凝視他的眼神複雜,“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什麼也沒想。”朔月淡淡道:“不該想的事我從來不想。”
他的征途很長,長到他自己都覺得看不到盡頭,肩上的責任那麼重,目標卻那麼遙遠,在跋涉前往終點的征途上,衰弱、疲倦、悲傷、絕望、痛苦、猜疑……中斷的理由卻那麼多。他只能眼也不眨地盯緊目標一刻不停地前行,哪怕明知這樣做會錯過多少美麗的風景,會和生命中多少美好擦肩,而這樣的錯過和擦肩,極有可能一生都無法彌補,他也只能讓自己的心冷些更冷些,冷到有一顆金剛心渾然不侵,不過是爲了那護佑親眷天下長安的熹微希望。
至於他這麼做會不會斷送她人的熹微希望,他顧
不得那麼多。
長痛不如短痛。他撫着琴絃冷酷地想,也許以後她還會感激他終結這段單相思,總比跟着他深陷永夜般寒冷深長的殺戮鮮血傾軋爭奪之中朝不保夕,時刻提心吊膽要好得多。他自保都難,又拿什麼來承諾她安穩美滿一生?
“你對她說納妾有些過了。”男子意味深長地看着他,“就算你是刻意,但刻意某些時候也代表上心。”
“上心?”朔月漠不關心地一笑而過,語氣溫柔,言辭卻涼薄,涼薄到連男子都覺得他欠揍。
“誰叫她喜歡我呢?”
若他與她只是普通的聯姻搭夥過日子,彼此無心,他不會說這話。可她喜歡他,這就必須要慎重對待了。
早在責任和愧疚耗盡畢生精力和熱情的他,又見識過母親大半生的痛苦不幸,對情愛看得很淡漠。他堅持一夫一妻,與其說是對妻子的愛情,還不如說是爲責任。
是的,責任,他需要爲自己的行爲和婚姻負責,這和妻子是誰無關。他無論娶誰都會對她負責。
兩情相悅、白頭偕老、心心相印……這些對他而言都是浮雲。
他對自己的妻子人選,多半還是出於對事業的考慮。這種考慮不僅是岳家勢力,更多的是妻子本人的能力和帶來的助力,連世人在意的子嗣他都已經看淡。
畢竟他身處這位置,一不小心就會船翻人亡,那種文不成武不就身心脆弱的大家閨秀……還是算了吧,他可不想面臨神對手時身邊還有個甩不掉的豬隊友。
他不會也不想花心思哄女子開心,抓權護親都來不及,責任和愧疚兩副重擔他已挑得異常艱難,偶爾得空他只想歇一歇,那種時時刻刻在他面前彰顯存在感想得到他關心照顧的妻子,他實在不想伺候。
可林逐汐這樣苦苦追求他,難免會有不切實際的幻想,誰知道成親後會不會大失所望變了嘴臉?何況她太過稚嫩純粹,如何能應付朝堂江湖的腥風血雨以命相搏?他不會要一個拖後腿的妻子,更不想連累她白白送命。
“可我總覺得你是在乎她的,你拒絕她也是不想拖她入險境,這說明你心裡也是關心她的不是嗎?”男子微笑。
“換做其他女子,我也會如此。”朔月漠然。
“話說得這麼重,你一點都不擔心?”男子眉梢微挑。
“她不會有事。”朔月冷而篤定。
踐踏過太多女子芳心的他,早已磨礪出鐵石心腸,常人眼裡的美人恩深,對他而言平淡無奇,如果可以,他寧願用這份美人恩深,換一個能幹的下屬。
何況一個面對感情都能堅持自我不妥協的女子,內心至少不會脆弱,不會爲此失去理智犯傻。
男子忽然嘆口氣,看他的眼神寧靜而悲憫,“你這又是何必?幹嘛一定要讓自己這麼累?”
朔月不答,只輕輕挑弦。
能感覺到累也是好的,至少能證明自己還活着。生命如此珍貴又如此脆弱,能活着已是上蒼的恩賜。再累再苦也是要活下去的,他不能退不能倦怠不能軟弱沉迷,不然等着他的就是他和所有和他有關的人的屍骨無存。
他話裡的意思他明白。如果只是爲個人生活考慮,林逐汐這樣的女子的確更合適,她能給他輕鬆平和的生活讓他偷個閒,畢竟這樣的女子單純好哄還聽話易掌控,不需要他費心思。像和鳴那樣心有丘壑腹藏錦繡的女子,對他的事業幫助很大但不好掌控,如果他壓服不住她,大概夫妻生活不會平靜。
兩種人各有利弊,就看他怎麼選。
可想偷閒也要先有命,事業不成必然丟命,那時再閒又有什麼用?“現在斷了念想對她而言是好事。至於我……”他頓了頓,語氣堅定道:“我不後悔自己今天的所作所爲。”
男子深深嘆氣,知道再勸也沒用。這人心智堅毅天生領袖,決定的事不容他人置喙,他也只能提意見不能做決定。現在他只能寄希望於林逐汐,但願她歷此挫折後還能堅持到底,最終能打開他冰封多年的心。如果不能……
他思緒一頓,微笑搖頭,不能也就這樣吧,只當自己看錯了人。
“這些事再提也沒意思。”朔月忽然道:“你來看看這個。”
男子愕然瞪着他遞來的荷包。桃形,白底湖藍邊錦緞上,繡着一幅精緻的桃花流水圖,構圖精巧配色淡雅,針腳細密花紋逼真,脈脈流水與胭紅桃花交相輝映,清雅中別具嬌豔。
他饒有興趣地挑眉,“繡功倒是精美,但送這種東西不都是用來傳情的嗎?你居然還收下,難道……”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朔月冷冷打斷,他的話說得相當刻薄。“你的腦子裡除開男女之情,就不能裝點別的嗎?”
男子一噎,暗暗磨牙,陰惻惻問:“你什麼意思?”
“我不是讓你看繡功和外形,我是讓你看繡技。”朔月冷冷斜她一眼。
“刺繡就像寫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點,我以前可沒見過。”男子的目光掠過香囊,不以爲然。
“朽木不可雕!”朔月撇過頭,乾脆眼不見爲淨。
“你……”男子氣結:這傢伙說話太討厭了,有時候真恨不得毒啞他。
“每朵花的脈絡組合起來恰好是一個字,這種技法你確認沒見識過?”朔月恨鐵不成鋼地提醒。
男子一怔,仔細凝望香囊,朵朵花瓣在錦緞上悄然組合,飄逸的汐字躍然顯現。
這種繡法他還真見過。
德妃擅繡,其繡技便傳自其母,據她無意中透露,家中繡技傳女不傳媳從不外傳。安國公府滿門抄斬,這門繡技也已失傳,香囊主人是從哪學來的?
“這是林逐汐繡的?”他眉毛緊蹙,心想這關係越來越亂了,難道林逐汐還和德妃四皇子母子有關聯?可若真如此,他又怎會在朔月面前顯露出這種繡技?
“去查查華家吧!”朔月自然不會告訴他這是自己悄悄從林逐汐那裡帶回的,平淡的語氣像在說要去請客吃飯。“如果他們真的和當年的安國公府鄭家有聯繫,就斬草除根。”
男子輕輕一嘆,默然。
陽光落在他眉宇,映出他眉間淡淡倦意和黯然,隱在暗處的眸子,卻黑沉如烏玉。
赫然是應該在七王府養病的蕭景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