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宥城的史珍如,瘋瘋癲癲,時而清醒片刻,但日子過得總算清淨,數月過去,她在院門口的街上轉悠,忽地看到幾個熟悉的臉孔,那是唐雲府中的護衛!
他們是來抓自己的嗎?
史珍如拔腿就跑,卻引起了護衛們的注意,一窩蜂追了上來。
史珍如慌忙逃跑,左躲右閃,情急之下跳入一戶人家門外的花圃中才避開了他們的追捕。
回到小院中的史珍如,惶恐難安,如果被抓回去,唐雲會怎麼處置自己?責罵?囚禁?她不知道,但清楚一點,她不願再回到那個冰冷的唐府,天天過着心驚膽戰人人欺凌的日子了。
在高門大戶裡,沒有男人寵愛的日子並不好過,尤其沒有名分的女子,更是豬狗不如,就連下人們都可以來踩兩腳。
唐云爲何會找她回去?史珍如短暫的清醒時,想得明明白白。
自己跟了他這麼多年,就算養的一條狗,也不能隨意丟在外面,要死要活,都得經過他這個主人的同意。
其實當初,他之所以留下自己,不過也是爲了將計就計,想要探清她的底細,後來見她一直沒有任何舉動,長久相處下來,多少有了點情分。
可男人的情愛,根本就不牢固,來得慢,去得倒是快。
史珍如看清了唐雲的面目,和她後半生的情形,心如死灰,這才離開。
既已逃脫,斷沒有再回去的道理,可唐雲手眼通天,萬一抓住自己怎麼辦?
史珍如開始慌了,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頭疼欲裂,她拼命撕扯着頭髮,開始大吼大叫,胸口和腦袋裡像是有一團火要炸掉,她撞翻了屋子裡的所有東西,蹣跚奔出屋子,衝着院子裡的大水缸而去,將頭和上半身全都浸泡到水裡,寒冬臘月的水冰涼刺骨,史珍如卻覺得是救命瓊漿。
身子不再燥熱,她緩緩從水缸中起身,低頭想要爬出來,卻忽地看到水面上一張熟悉的臉出現。
“啊!!!”史珍如撕扯着自己的臉,嘴裡不住說着:就是這張臉,唐雲認識我,護衛們也都認識,他們一定會把我抓走的!
越想越害怕,好容易沉靜下來的腦子又開始疼起來。
史珍如拼命砸向水面,這樣就可以把上面的人臉攪碎,可沒一會兒,水面平靜下來後,她的臉又會清晰地出現。
史珍如衝出水缸,奔到屋子裡,猛地砸碎吃飯用的碗,撈起一塊碎片,衝着自己的臉上就是狠狠一劃!
鮮血順着臉頰流下,史珍如彷彿只覺得這份疼,像是剔除她身體某一部分的骯髒和潰爛,越疼越覺得心裡鬆了許多。
接着她又狠狠劃了四五道,直到滿臉鮮血,倒地昏迷不醒。
之後的生活,如白駒過隙一般,日日重複着,身上的銀兩花得所剩無幾。
她一時清醒如好人一般,一時又瘋癲無常,好在住得偏僻,並不擾人。
再後來,遇到了李沐芷和薛陽。
那日史珍如睡下,忽聽得附近有吹吹打打的聲音,她仔細聽着,原來是不遠處在娶親,而那日,正是多年前她成爲唐雲牀上人的日子。
史珍如忽地就抽搐起來,不停地吐着白沫,隨即昏了過去。
等到醒來,巨大的悲傷襲來,她已經過得人不人,鬼不鬼,而唐雲呢?應當正左擁右摟,快活風流吧?
想要去找人訴一番苦,史珍如自嘲地搖搖頭,笑自己癡傻無知,她早就知道,這個世上,除了她自己,再沒有旁人肯願意聽上一敘,就連陪伴自己的黑貓,也慘死在街上。
死了也好,有時史珍如盯着黑貓的眼睛,仿若看見了唐雲幽深的目光,又似乎看到父親陰狠的雙眼,更像看到母親和姐姐的厭惡,唐雲妻妾們的奚落。
貓死了,是不是上天在提醒她,不必執念,不如離去?
她一睜眼,等來了三荒客棧的李沐芷。
這就是史珍如短短的一生。
李沐芷睜開眼睛,將紙條丟進香爐裡,一縷若有似無的紫氣飄出來,縈繞片刻後散去,消失得無影無蹤,似似乎從未存在過。
薛陽看向她,剛纔的一切他都看到了,如身臨其境,是以格外能體會李沐芷對史珍如的悲憐。
李沐芷擡起頭來,看着自顧自燃燒着的香爐,忽地心生一股戾氣,恨不能雜碎這頂香爐!
她兀地伸出手,試圖推翻香爐,手剛碰到爐壁就被燙到,踉蹌後退,薛陽快步上前,接住了險些摔倒在地的她。
“姑娘,您這是做什麼?我看看手如何了!”薛陽半蹲,將她平穩放到地上,翻出雙手就要看。
李沐芷試圖往回抽,薛陽卻不肯,低頭看去,兩隻手的手心通紅一片。
薛陽心疼地輕輕去吹,李沐芷卻像失了神,任由他拉起自己,到樓下井邊去沖水,只愣愣地坐着,一言不發。
接連用了好幾桶清涼的井水泡過之後,李沐芷的雙手纔好了許多,沒再那麼紅腫。
只是仍舊有麻麻疼疼的感覺,李沐芷沒心思去說,薛陽蹲在她面前,見她這般情形,不知該如何安慰,思忖須臾,才輕聲道:“你若實在來氣,咱們去教訓教訓那個唐雲可好?都是他,把史珍如害成這樣。”
李沐芷這才低頭去看他,苦笑了一聲:“薛陽,你真是個孩子。”
薛陽一直不喜李沐芷擋他是個無知孩童,平日每次聽她說都要反駁一下,可今日,他知李沐芷心情極差,便任由她說,只要能開心一些,說什麼都行。
“姑娘,你要是實在太氣,打罵我一頓,出出氣可好?”薛陽又道。
李沐芷笑了一下,聲音淡淡的:“打你做什麼?做錯事的人又不是你。”
此時已經過了子時,九月月朔,天上的月亮不見了,夜空漆黑一片,李沐芷遠遠看去,冷冷說道:“害她的人豈止唐雲一個?她的父親,母親,所有親人,唐雲,唐雲的妻妾,沒一個能脫得了干係!女子生活在這世道已經夠難了,可爲什麼同爲女子的她們反而下手最很呢?世道壓死人,人也能壓死人。”
李沐芷蹙着眉,望着看不到頭的黝黑天邊,一種無力感蔓延至全身。
“你今日知道,我平日裡做的是什麼事,心裡作何感想?”她扭過頭來,突兀問道。
薛陽一頓,搖搖頭。
“這是何意?”
薛陽咬了咬脣:“若是姑娘不願,日後你做什麼我都不會多問。”
李沐芷伸出手指頭戳了戳他心口的位置:“可你已經知道了,不問就能放下嗎?不過是做戲罷了,你覺得我是在殺人,可否想去報官?”
薛陽驚得站起來:“姑娘這是什麼話?我何時說過要去報官?”
李沐芷涼涼笑道:“我就是在殺人,殺得還都是好人,你不害怕嗎?我之所以不告訴你,就是知道,若有一天你知曉後,會受不了,咱們都不必相互爲難,你無法心安,我今夜就放你走,從這個大門出去,咱們好聚好散。”
薛陽懼道:“你要趕我走?”
李沐芷指指大門的方向:“我是爲你好。”
薛陽後退一步,滿臉倔強:“我不走!你說什麼我都不走!”
李沐芷沒有看他,盯着光亮的井口,不知在想些什麼,薛陽靜了靜心,重新上前,緩緩跪在她的面前:“姑娘,我什麼都不怕,只怕你讓我離開,讓我留下來陪着你,好嗎?”
李沐芷終於看向他。
薛陽無比堅定:“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也沒有做錯事,無論你做什麼,發生了什麼,我都願意留在這裡,我陪着你,別趕我走,成嗎?”
李沐芷搖搖頭,眼淚卻掉了下來。
薛陽心裡一疼,卻什麼也不敢做,只能徒勞地跪在她的身邊,陪着她哭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