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景鬆同李沐芷撐傘來至文玩街,兩人一道走着,行至一家賣文房四寶的店前,見旁邊兩個石頭池子,養了幾株荷花,李沐芷多看了兩眼,尤景鬆停下,看之又看,上前兩步從店家手裡接過筆,行雲流水寫下:“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
李沐芷探身一瞧,唸了出來,讚道:“好字。”
臉上只些微讚許之色,無甚歡喜,就連尤景鬆也是,寫完後,將筆放下,搖搖頭:“不好,這詩不好,我重新寫吧!”
李沐芷攔道:“不過是爲了試試筆墨紙紮,何字皆可。”
尤景鬆寫的這句詩,形容女子遭冷落悽慘之情,空有美色又如何,到頭來只能含悲飲泣。
字句含義雖不好,但他筆勢雄奇,風骨磅礴,雖書寫的是幽怨之詩,卻別有一股波瀾壯闊之意。
李沐芷左右看看,還是讚道:“好字。”
尤景鬆心中懊悔稍散,見李沐芷不似計較的樣子,兩人繼續往前走。
李沐芷相中了幾本書,想着買回去可以送與薛陽,他讀來有諸多益處。
尤景鬆擡手付了銀錢,李沐芷沒說什麼,下一個店裡,她率先拿出銀錢,買了不少紙張,轉手送給了他。
尤景鬆低頭看看,笑了下,坦然接了過去。
兩人逛逛停停,話並不多,卻熟稔得飛快,像是多年前的默契一般。
晚飯時分,李沐芷領着尤景鬆去了自己常去的酒家,點了掌櫃的拿手菜,尤景鬆吃得很是滿意,不住誇讚:“多謝姑娘,不然我也嘗不到這麼地道的宥城美食。”
李沐芷笑笑,沒多說什麼。
吃完飯,李沐芷已經想要回客棧,尤景鬆卻不捨結束今日的相遇,提議兩人去河邊走一走。
今日胃口較好,吃得有點多,走走就當消食,李沐芷痛快地答應了。
沿着河道一路走,誰都沒多說話,尤景鬆時不時就眼前景緻說兩句,李沐芷也不僅只簡單附和,順着他的話頭會聊兩句,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走得漸漸有些遠了。
李沐芷擡頭望了一眼天邊被雲彩遮住的皎月,果斷停住,扭頭對他說:“尤老爺,時辰不早,我要回家了。”
她說得很突然,尤景鬆臉上閃過一絲意外之色,隨後挽留道:“姑娘,不若……”
李沐芷不待他說完,笑了下:“我得回了。”
尤景鬆見她去意已絕,沒再過多挽留,思慮再三,還是坦然道:“說來奇怪,在下素來不是貪好美色之人,可今日見姑娘,卻總有種相見恨晚的熟悉感,若真像古人說得那般,人有來世前世,不怕姑娘笑話,許是咱們前世有過一面之緣。”
李沐芷並無譏諷之色,她坦誠說道:“我對你也是這般,似是老友再見,不像第一日才認識。”
“真的嗎?”尤景鬆頗爲激動上前一步,李沐芷輕挑眉頭。
察覺到她的牴觸,尤景鬆停下,望向她的眼神剋制又盛滿了不捨。
“今日一見,你我也算有緣,可否問下,姑娘的芳名?”
李沐芷望着他,忽而又看向墨黑的河面,淡淡說道:“明日此時,你我還在這裡相見,若是你能準時赴約,我便告訴你我的名字。”
尤景鬆先是一愣,繼而一陣狂喜,雖然現在他無從得知眼前女子的隻言片語,但約了明日,就不止今日短暫一聚。
“好,我屆時,在此恭候姑娘。”
尤景鬆說完,竟雙手拱起,頭齊平雙手,對她作揖。
李沐芷心中稍驚,雖然她知道自己並不止表面看起來的年紀,但在外人看來,此時的她,足足比對面的尤景鬆小了十幾歲,以他的年紀,竟肯對自己行這般禮數,足見話中誠意。
原本她應着明日再見的話,一半期許一半哄騙,但尤景鬆竟肯這般當真,李沐芷的心也肅整了些。
“再會,明日見。”李沐芷說完,靜靜看着他。
尤景鬆笑笑:“明日見。”
李沐芷率先離開。
繞過街邊轉角,她才停下,回頭去看,尤景鬆還站在原處。
李沐芷遙遙望着他的身影,心中泛起一陣悲悽,她甩甩頭,不過第一次見面,自己爲何會有這種感覺?
“時候不早了,該回了。”薛陽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李沐芷站着沒動,看着尤景鬆邁步離開,逐漸走遠。
薛陽捏了捏拳,咬着牙,按下心中萬千情愫,再次說道:“回吧。”
李沐芷依舊看着尤景鬆離開的方向,即使那個地方已經空無一人。
“你是從哪裡開始跟着我們的?”李沐芷問。
薛陽沒出聲,臉色很難看。
說好的明日,根本不會有,她跟尤景鬆,明日是見不到了。
若是尋常人家,或許兩人會成爲忘年交,亦或是更緊密地走下去,她難得對一個男子有這種天然的信任和親近,但無論她作何想法,都只能停留在今日,她是一個沒有明日的人,明日復明日,她的生活不過是一輪又一輪的重複。
一股不服不願的憤怒從心底涌起。
從剛纔離開酒家,她就察覺到薛陽尾隨,明明交代了好多次今天她想一個人待着。
李沐芷轉過身來,隨着她壓迫的視線掃過,薛陽垂下眼,望着她的裙角,後又上升,最後落在她手中的幾本書上。
薛陽低頭上前,將書接到自己手中,李沐芷看着空了的手,再看向他,薛陽臉色很差,若是平時她根本不會介意,興許還會問兩句,安慰他一番,可今日她自己也煩惱不堪,便沒了往日的耐性。
這些書一看就是給他的,薛陽看着封皮,心裡有丁點的竊喜鑽出來,可不待多想,便聽到她再開口問:“跟了我多久?”
語氣很差,全然不似平日裡的和氣。
難道是因爲剛纔那名老男人嗎?薛陽心頭火起,有些賭氣地不肯回話。
“說話!”李沐芷聲音嚴厲了許多。
自打薛陽來客棧,李沐芷從未對他高聲說過話,更遑論打罵,此時她沉聲低喝,薛陽心中一驚,豁然擡起頭來,看向尤景鬆走遠的方向,再看看她,聲音帶着不甘和憤怒:“我只是不放心你,跟着而已,什麼都未做,也沒有打擾你們二人的清淨!”
李沐芷皺眉:“薛陽,我有沒有說今天我要自己過?”
“你一個人我怎麼放心?我……”
“叫我姑娘!”李沐芷提醒道:“是不是我待你太好性子了?所以,你眼裡已經沒了我這個主子?”
薛陽突然爆發喊道:“因爲我從來沒當你是我主子!我也不想你是我的主子!”
李沐芷先是一愣,而後不住點頭:“好,好,我竟看錯了人,養了你這般沒心沒肺的人。”
她語意失望至極,薛陽心一驚,知道她意會錯自己的意思,急急要解釋,李沐芷卻轉身就走。
薛陽匆匆追上去,李沐芷腳步極快,他一時沒追上,只得快跑幾步,繞到她前面,攔住她去處,急急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只是……”
李沐芷靜靜望着他,薛陽卻開不了口說出盤踞心底的那些話。
他如此出身,又毫無建樹,甚至活着都要依附於她,此般境地,教他如何說得出心意?他根本就配不上她!
可若是離去,闖一番事業,又會忘記她,那拼搏的意義在哪裡?
“若是我離開客棧,日後再回來,姑娘可願再將記憶還給我?”雖然問出來,但薛陽並不抱什麼希望。
“不會。”果不其然,李沐芷輕聲細語地說出答案,薛陽卻覺得這話像是一把鈍刀,戳得心窩子疼。
“你若要走,我不會攔着,你也不必記着再回來,更不必有什麼報答我的心思,你過得好好的,也不枉我搭救一場。”李沐芷平靜地說着。
薛陽苦笑地搖搖頭,她甚至連自己的想法都猜到了。
“我什麼都不缺,更不在意世間的榮華富貴,我本就不屬於這世間,進了客棧,就只能旁觀人世,無法再融入人羣,你速速丟了那些無用的念頭,這一年半來,你並不欠我的,即便一開始是我救了你,可你做了太多的事,早就還清了,你我之間,互相不虧不欠。”李沐芷字字句句清晰無比地闖入薛陽耳中,他只覺被攥緊了脖頸,呼吸一下都疼。
“你是要同我算完賬,然後,攆我走嗎?”薛陽不安地問,話一出口就後悔了,若是他不問,李沐芷也許不會說出讓他離開的話。
假若,她真得,不再需要自己,厭煩了他,那當如何?
李沐芷看着他,眼裡滿是疲色,片刻後,擺擺手,無力說道:“我無心同你爭吵,是去是留,你想想清楚,明日給我個答覆,無論怎樣,我都不會勉強你。”
她不是性情暴躁之人,方纔的慍怒,不過是一直以來的痛處再次浮起,同薛陽爭執兩句再沒了心思,轉身要走,薛陽急急在身後喚她:“今日,是我的生辰。”
聲音裡滿是委屈。
他今日生辰,李沐芷說好的要好生給他過,難道就是這樣草草結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