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深秋已至,李沐芷沒再違背過隱魂香的意思,一點香灰,足以讓人神不知鬼不覺離開,沒有任何痛苦,她已送出過三回。
一開始不忍心,等到第三次,她已沒最初的掙扎,將寫着選中人名字的紙條帶回,丟進香爐中,看着頂端升起一團白氣,心裡都會默唸着:解脫吧,不必受苦了。
霜降那日,隱魂香再次燃得紫黑濃郁,李沐芷望了一瞬,立即出了門。
這次的香飄得太遠,她隨着走了好遠,直到城牆底下。
李沐芷擡頭去望,隱魂香已經飄到城外,她本想着算了,一轉身後背上彷彿又疼了起來。
深吸口氣,李沐芷放輕腳步,尋了一處有大樹的地方,矯健地爬上樹,從樹頂的位置提氣,攀身上了城牆,她身手極輕,沒有驚動遠處的守城侍衛。
下牆就比較簡單了,李沐芷站定後,繼續往隱魂香的方向走,跟着一直走到一座山前。
今夜十八,月亮大大的一顆掛在天上,好歹能看清前路。
周圍隱隱傳來鳥獸撲棱出沒的聲音,李沐芷心裡突突跳了幾下,恐慌從四面八方涌來。
雙拳緊握,她提氣縱身一躍,上了樹,不住地安慰自己,還有一身功夫呢,除去妖魔鬼怪,世人估計也沒幾個能敵得過,不必怕。
這般說了幾遍,她又沿着香往前走,終於在光禿禿的山腳處的一棟小木屋前停住。
李沐芷捏捏掌心,鼓起勁走到近前,又是一個女子哭泣的聲音。
老實講,才這麼短短半年時間,李沐芷就有種心力交瘁的感覺,爲何女子們過得這麼難呢?這世道,十個傷心人之中,多半都是女子,她徒有虛力,卻也只能一個個送她們走,都忙都幫不上。
理了理心緒,翻身上房,湊近一些,揭開一片瓦,想看看什麼情況。
只見一名妙齡女子正抱着一名男子哭得不能自已,男子似是昏迷了,被她哭了這許久,緩緩醒過來,睜開眼睛,一見她,便道:“好翠雲,別哭。”
翠雲邊哭邊笑:“你醒了?剛纔我以爲你要死了,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男子強撐着想要坐起來,力氣卻難以支撐,面上不悅道:“別說瞎話!我命賤,死了就死了,你還是大好年華,別爲我做傻事!”
翠雲罵道:“薛富貴!你給我聽好了!你既說要照看我一生,就得守諾!若想半路撒手,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富貴被她罵得苦笑一聲,再擡起頭來,臉上滿是心疼:“你何苦跟着我受這個累呢?你是自由之身,都是我,拖累了你,窩在這個山溝溝裡,今日,你還差點受辱......”
翠雲擡手捂住了他的脣,想要撲進他的懷裡,又怕觸及傷口,只得輕輕地將頭擱在富貴肩頭,柔聲道:“你從前待我好,我也不是白眼狼,我既決定要跟着你,你去哪我都得跟着,哪能自己跑了?”
富貴還要再說,卻劇烈得咳嗽起來,像是要將整個肺都咳出來,翠雲慌得一直在爲他拍背,卻沒什麼用,好半天才停下來。
富貴強擠出一個笑意,說:“我有些乏了,先睡會兒。”
翠雲忙點頭,扶着他躺下,又爲他蓋好被子,這才扭開頭捂着臉,無聲地抽泣。
李沐芷擡頭去看,隱魂香的顏色依然很重。
不知怎的,她看着破敗屋子裡的兩個人,有種難以言語的難過蔓延在胸膛,憋得有些上不來氣。
李沐芷回身望着山間月色,被寒氣撲了下臉,才穩住了心神,邁步下了屋子,推門而入。
屋子裡的翠雲正抹着眼淚,一聽開門聲,嚇得一哆嗦,待看清來人不是那幾名大漢後,才鬆了口氣,隨後又警覺起來,問道:“你是誰?”
她的話裡還帶着哭腔。
李沐芷看着她,張嘴便道:“你還這般年輕,怎麼苦成這樣?那些在意你的人,見到你這副樣子,會多難過?”
此話一出,翠雲和她都愣了一下。
“你到底是誰?來這裡做什麼?”翠雲不敢放鬆,將富貴往身邊拉了拉,戒備地看向她。
李沐芷沉了沉心,將三荒客棧的那段介紹說完,果不其然,翠雲聽完露出惶恐又不肯接受的神情。
李沐芷照舊說道:“此事全然看你自己,若是有天想通了,可以燃起隱魂香,我會再來。”
翠雲沒有伸手去接,李沐芷將香塊放到她腳邊的地上,準備離去。
轉身的一剎那,卻被無形的絲線牽扯一把,不受控地轉過身,問道“你遇到什麼事過不去了?可以同我講講。”
翠雲更不解她的所言所行,一雙水靈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她,突然說道:“姑娘,你長得真好看,我是不是以前在畫上見過你?只有天上的神仙才會長得像你這般美。”
李沐芷不在意地笑了下,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變得溫和:“我不忍心見你一人在此受苦,何況這山間野獸山匪出沒,無論遇到誰,你都危險重重,此地不宜久留。”
也許是李沐芷驚爲天人的美貌,讓翠雲直覺上不相信她會是壞人,而且,她還那麼溫柔地擔心自己勸說自己呢?
翠雲放下心防,癟了癟嘴,又要哭了出來:“我是薛家的奴婢,因爲老爺勾連塔戎,被下了獄,我因爲沒伺候過老爺,主審的尤大人公正,沒有治我的罪,這才得以放了出來,可是他,”
翠雲低頭看了一眼昏迷的富貴:“他是薛宅的管家,怎麼也逃脫不了刑罰,被丟在這個山頭的採石場,每日沒白沒黑地勞作,稍微慢一點,還會被抽鞭子,可是他們吃的就那麼一丁點餿飯,這些人,其實就是想折磨死他們!”
翠雲抹着眼淚,繼續說:“我一直跟在旁邊,偷偷看着,終於有一天,富貴走到邊角的樹旁,看到了我,我偷偷給他吃的,讓他積攢力氣,可是昨晚,我卻被看守的人發現,他,”
翠雲語氣變得急促,像是回想到什麼驚恐的事,李沐芷不忍心見她如此,將自己的披風脫下,蓋在富貴身上,半蹲下,握住她的手,翠雲纔像是又有了勇氣說下去。
“那人想要玷污我,富貴用錘子砸了他的後腦勺,我們倆偷跑了出來,可是天寒地凍的,他身體又被糟蹋的沒有多少力氣,我們能逃去哪裡呢?”翠雲終於忍不住又大哭了起來。
“你爲何不離去?非要守着他呢?”李沐芷百般不解。
“他以前當管家的時候,身邊那麼多好看的女子,他都不看一眼,一直待我好,現在他落難了,我不能一走了之,那樣我就是畜生!”翠雲說得堅定,一看富貴,還是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李沐芷望着她孱弱的肩膀,心痛不已。
又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若她不是爲了心中這份癡傻,自有輕鬆的日子可過,她卻選擇了最難的一條路。
李沐芷的心像是鼓起一大張帆布,快要炸掉,她霍地起身,吩咐道:“起來,我送你們走!”
翠雲不敢置信:“可是......”
李沐芷蹲跪在地,將富貴扛在肩頭,站了起來,大步走到門口:“沒有可是,若你還想跟他好生過日子,就別耽誤時間,趕緊跟我走!”
翠雲顧不得收拾自己,忙跳了起來跟上。
自打迷路後,李沐芷無論去哪裡都會留記號,以免自己再找不到路。
此時她沿着來時留的幾號大步流星走着,翠雲跟在後面,驚懼地四處看,小聲提醒道:“剛纔採石場的人追我們,我們是繞了好大一圈纔來到這兒,咱們會不會走着走着跟他們碰上?”
李沐芷沉聲道:“碰上我也能料理了他們,莫怕!”
翠雲望着她揹着比她高大的富貴,仍走得這般腳底生風,心底涌起了巨大的信任,她不再說話浪費體力,努力讓自己不被落下。